
【东篱】百年炉火煨饼香(散文)
一
天光熹微,皖南群山笼着青灰雾霭,丁家老宅的烟囱已逸出第一缕青烟。那烟细而直,初时淡如游丝,继而渐浓,袅袅升腾,穿破晨雾,仿佛一条通往天际的大路。轻烟有语言,仿佛在寂静的山村中悄然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一日,尤为不同。
炭火在百年炉膛里噼啪作响,金黄油亮的麻饼在铁鏊上鼓着细密的气泡,芝麻与桂花蜜的醇香穿透晨雾,悄然唤醒了高山村——今年的头炉非遗麻饼,竟比中秋的月亮早到了半月余。这炉火燃起的,不只是面与糖的交融孕育,更是时光的延续、血脉的回响、乡愁的具象。它不单是一口食物的诞生,更是一段文明的低语,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丁家老宅的灶台,已不知烧了多少代人的光阴。炉膛是祖上传下的,由山中老松木烧制的青砖砌成,内壁早已被岁月熏染成深褐色,像一块块凝固的琥珀,封存着无数个中秋、年节、寒暑里升腾的烟火气。炉口上方悬着一块铜牌,字迹斑驳:“丁氏麻饼坊,始创于民国二十四年”。那是1935年,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头,也是这炉火第一次真正照亮人心的时刻。
二
老师傅名叫丁永昌,今年八十一岁,是丁家第七代传人。他布满老茧的手在案板上翻飞,像在弹奏某种古老的乐器。那手,骨节粗大,掌纹深刻,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去的芝麻碎与面屑,仿佛整张手掌就是一块活生生的年轮图。他不用称,不看谱,只凭手感与记忆,便能精准地揉捏出每一张饼的筋骨。他常说:“手比心记事,心比眼明白。”
清晨四点,他便起身。先净手,再焚香,不是敬神,而是敬炉。他对着炉膛深深一揖,口中低语:“火神爷,今日又要劳烦您了。”然后才打开炉门,添柴引火。松木是自家后山砍的,晒足了三个伏天,一点即燃,火势温和而持久。他蹲在炉前,像守候一个沉睡的故人,静静等待炉温升至七分热——那是他口中“火性最稳”的时刻。
三筛三滤的麦粉簌簌倾入陶缸,与山泉水交融成绸缎般的面团。这水,取自村后百丈崖下的“龙眼泉”,冬暖夏凉,甘冽清甜,据说曾有道士在此炼丹,故而水脉中含微量矿物质,能使面团更具韧性。麦粉是本地小粒冬麦,秋播夏收,颗粒饱满,磨出的粉雪白中略带微黄,蒸腾时有天然麦香。三遍过筛,是为了剔除一切杂质,确保口感细腻如脂。
面团揉至“三光”——手光、盆光、面光,才算合格。丁老的手掌在面团上反复推压、折叠、回旋,动作看似缓慢,实则暗含节奏与力道。他不说话,只听手与面的对话。他说:“面是有灵的,你急,它就硬;你躁,它就散。唯有心静如潭,它才肯服帖。”
接着是制馅。最经典的是桂花蜜芝麻馅。黑芝麻,须是当年新收的,颗粒乌亮,饱满如珠。先在竹匾中晒足三百个晴光,让阳光彻底唤醒种子的油性。然后倒入祖传的石臼中,用木槌捣碎。这活计极耗体力,每一下都需全身发力,但又不能太重,否则芝麻出油太快,反而焦苦。丁老年轻时常亲自上阵,如今由儿子丁志远接手。石臼“咚、咚、咚”的声响,在清晨的村落中回荡,像一种古老的晨钟。
芝麻捣至八分碎,渗出晶亮的油星,便倒入铜锅,文火慢炒。火候极关键,炒轻了不香,炒重了发苦。丁老站在锅边,耳廓微动,听着芝麻在锅中爆裂的“噼啪”声,那是他判断火候的唯一依据。他说:“火候不在眼,而在耳。耳朵听得懂,心就明白了。”
炒好的芝麻趁热拌入桂花蜜。这蜜,采自高山野桂花,每年只开七日,蜂农需徒步数十里入深山采蜜,产量极低,色如琥珀,香若幽兰。蜜与芝麻交融,再加入少许猪油、白糖、炒米粉,搅拌均匀,便成了那口令人魂牵梦萦的馅心。它不腻不燥,甜中带香,香中含润,入口即化,余味悠长。
制皮则更为讲究。面团醒发两小时后,分成小剂,擀成薄如宣纸的圆片。这一步最见功夫,薄要均匀,不能破,否则烘烤时馅心会漏出,影响口感与品相。丁老的儿子志远,三十出头,是丁家第八代传人。他自幼在炉火旁长大,耳濡目染,手艺已得父亲真传。他擀皮时屏息凝神,手腕轻旋,擀面杖如游龙般在案板上滑行,一张张薄皮如蝉翼般铺开,透光可见指纹。
包馅时,手法如绣花。取一小团馅,置于皮心,然后五指轻拢,指尖如蝶翼般翻飞,瞬间收口成球,再轻轻一压,便成了圆润的饼胚。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仿佛在完成一件微型艺术品。丁老看着儿子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我这双手,总算没白教。”
最动人的是烘烤时刻。须发皆白的老匠师俯身炉前,耳廓微动辨着火候深浅,眼角的皱纹沉淀着八十载光阴淬炼的经验。鏊底一声轻“嗤”,薄如宣纸的酥皮绽开细密裂纹,琥珀色的馅心微露,恍若封印了整座秋山的甜香。这炉火,是丁家人的命脉,也是高山村的灵魂。
烘烤用的是祖传的“双层铁鏊”,上为盖,下为底,中间夹着饼胚。火从下方烧起,热力均匀传导,使饼皮外酥内软。火候分“三段”:初为“醒火”,使饼胚舒展;中为“定形”,使皮层起酥;末为“上色”,使表面金黄微焦。全程约十二分钟,期间需不断翻动、调整位置,全凭匠人经验。
三
丁老守在炉前,像一位指挥家,掌控着这场火与面的交响。他不时揭开鏊盖,用竹夹轻触饼面,感受其弹性;凑近细嗅,辨别香气变化;甚至闭目倾听,那“滋滋”声的节奏,便是他判断成败的密语。他说:“火有脾气,面有性情,人得懂它们。懂了,才能做出有魂的饼。”
当第一炉麻饼出炉,整个作坊被香气淹没。金黄的饼身泛着油光,表面撒满密密麻麻的白芝麻,轻轻一碰,酥皮便簌簌掉落,露出内里琥珀色的馅心。咬一口,先是酥脆的响声,继而是甜香在口中炸开,芝麻的醇厚、桂花的清雅、猪油的润泽,层层叠叠,直抵心脾。老人们说,这味道,能让人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中秋夜家人围坐的温暖。
这炉火里煨着的,不只是美味,更是1935年那个硝烟弥漫的中秋。那一年,红军长征途经皖南,一支疲惫的队伍在高山村短暂停留。时值中秋,村民本已备好祭月的供品,见战士们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丁家妇人们当即决定:将供品改作军粮。她们连夜赶制麻饼,用尽家中所有麦粉与芝麻,甚至拆了嫁妆匣子当柴烧。竹篮盛满热腾腾的饼,由村中青壮翻越三道山梁,送至山腰的红军营地。
篝火旁,红军战士嚼着沾满月光的饼皮,眼中泛起泪光。一位首长咬了一口,连声称赞:“好饼!这是高山麻饼吧?”从此,“高山麻饼”四字,便烙进了革命记忆。后来,部队离开时,留下一张手写条幅:“支前模范,功在千秋。”那条幅后来被丁家精心保存,1951年,政府正式授予丁家“支前模范”锦旗,悬挂于老宅正厅,至今仍在。
丁老每每讲起这段往事,声音便低沉下来,眼中泛起水光。他说:“那年中秋,月亮特别圆。饼是甜的,可我心里是酸的。酸的是百姓苦,甜的是人心暖。”他指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奖状,说:“这饼,不光是吃,更是记。记住那些拿命换今天的人。”
四
如今,时代变了。高铁通到了山外,手机信号覆盖了山顶,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村中多是老人与孩童。丁家麻饼,也曾一度面临断代危机。丁志远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外企做设计师,西装革履,年薪不菲。父亲几次写信,盼他回家接手祖业,他都婉拒:“爸,这手艺,怕是传不下去了。现在谁还吃这老东西?”
直到2018年,父亲中风,半身不遂。丁志远赶回老家,守在病床前。一日清晨,他听见作坊传来微弱的响动,推门一看,竟是父亲挣扎着坐在轮椅上,颤抖着手,试图揉一块面团。面团歪歪扭扭,像一团枯枝,可父亲的眼神,却如炬火般坚定。
那一刻,丁志远哭了。他跪在父亲面前,说:“爸,我回来。”
他辞去工作,回到高山村,一头扎进炉火之中。起初极难。他不懂火候,不识面性,做出的饼或焦或生,或硬或散。村民笑他:“城里回来的少爷,连个饼都做不好。”他不语,只是一遍遍练习,手上磨出血泡,夜里翻看父亲留下的手写笔记,字迹潦草,却字字如金。
他渐渐明白,这手艺,不只是配方与流程,更是一种心法。心要静,手要稳,火要懂,面要敬。他开始用手机记录每一个步骤,拍下火候变化、面团状态、香气差异,建立“数字档案”。他还自学短视频,拍下制饼全过程,上传网络。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条“爷爷教我做麻饼”的视频意外走红,播放量破千万。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得这味道。”他感慨。
为叩开新世代的味蕾,匠人巧思暗涌。传统麻饼,甜度偏高,年轻人嫌腻。丁志远开始研发新口味。他走访山中老农,采集野生山胡椒,现磨成粉,加入椒盐馅中,辛烈中带麻,开胃醒神,取名“山野之魂”。他又取梯田边新摘的香葱,拌入葱油馅,碧绿清香,称为“梯田晨露”。他还尝试用紫薯、南瓜、抹茶制皮,做出五彩麻饼,吸引孩童与游客。
包装也焕然一新。他设计了一款环保纸盒,图案取自村后梯田的等高线,层层叠叠,如岁月年轮。盒内衬竹纤维纸,可降解。每盒附一张小卡,讲述丁家历史、制作工艺,甚至附上二维码,扫码可看制作视频。他说:“我们卖的不只是饼,更是一段故事,一种生活。”
变化不止于此。凌晨作坊,真空机与柴火炉交响,现代与传统在此刻和解。丁志远引入小型真空包装机,确保饼在长途运输中不变质。快递单上的足迹,已从江南蔓延至雪域高原、塞北边陲。他曾收到一封来自西藏的信,是一位援藏医生写的:“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夜里,咬一口家乡的麻饼,眼泪就下来了。它让我知道,根还在。”
季香源,是丁志远为品牌取的名字。他解释:“季,是时节,是传承;香,是味道,是记忆;源,是源头,是初心。”他将父亲那句“炭火要旺,心却要静如山潭”刻在作坊门口的石碑上,每日进出,必看一眼。
一个秋夜,他凝望着后台跳动的数字:当日订单突破三千,销售额创历史新高。他指尖在屏上微滞,心中五味杂陈。他放下手机,转身往炉膛里添了把松木。火星“噼啪”炸开,跃动的火光映亮墙上那张泛黄的《支前模范》奖状,也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
窗外,蜂箱“嗡嗡”声起,应和着炉火的噼啪,正酝酿着下一季的蜜。
五
这炉火,已燃过百年。
它燃过战乱年代的寒夜,燃过饥荒岁月的清晨,燃过改革春风的午后,如今,又在数字时代的子夜中静静燃烧。它不因时代更迭而熄灭,反而在每一次变革中,找到新的呼吸方式。
丁家麻饼,早已不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文明的载体。它承载着皖南山水的馈赠,承载着匠人一生的坚守,承载着一个家族的记忆,也承载着一个民族对“根”的眷恋。
在快节奏的今天,人们习惯了速食、外卖、预制菜,味蕾被刺激得麻木,记忆被碎片化切割。而丁家老炉前的那一口麻饼,却让人慢下来,静下来,想起故乡的月光,想起母亲的手,想起那些被遗忘的温情。
有位沪上游客,曾专程驱车三百里,只为买一盒新鲜出炉的麻饼。她捧着烫手的饼,指尖摩挲包装上的文字,忽然怔住。她想起幼时,外婆每逢中秋,都会从木匣中取出一块麻饼,用蓝布包着,小心翼翼递给她:“这是高山的饼,红军吃过的。”她从未在意,直到此刻,才恍然:这甜糯深处,竟还蕴着咸涩的汗与血。
她咬了一口,泪流满面。
是的,这饼里有甜,也有苦;有香,也有痛;有家,也有国。它是一口食物,也是一段历史,一种精神,一份传承。
丁老如今已不能亲自制饼,但每日清晨,他仍由儿子推着轮椅,来到作坊门口。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炉火,听着那熟悉的“噼啪”声,闻着那熟悉的香气。有时,他会轻轻哼起一首老歌,是当年红军留下的调子,断断续续,却格外动人。
丁志远知道,父亲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这炉火。
他也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不仅要做出好饼,更要让这门手艺活下去。他开始收徒,不拘姓氏,不限男女,只要真心热爱。他在村小学开设“非遗课堂”,教孩子们揉面、擀皮、识火。他说:“手艺不在书里,而在手上;传承不在口号,而在日常。”
他还计划建一座“高山麻饼文化馆”,展示百年器具、历史文献、老照片,甚至复原1935年那个中秋的场景。他想让后人知道,这炉火,为何不灭。
夜深了,作坊的灯还亮着。丁志远独自守在炉前,等待最后一炉饼出炉。火光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
他想起父亲曾问:“志远,你说,这饼能传到第十代吗?”
他当时没回答。此刻,他望着炉中跃动的火焰,轻声说:“能。只要人心不冷,炉火就永不熄。”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青瓦屋檐,洒在百年炉膛,洒在那一张张金黄的麻饼上。它们静静地躺着,像一封封未寄出的家书,等待被启封,被咀嚼,被铭记。
百年炉火煨饼香,一炉一火一乾坤,一饼一味一人生。
这香,是时间的沉淀,是匠心的凝结,是血脉的延续,是文明的低语。
它说:有些东西,值得用一生去守候;有些味道,值得用百年去传承。
而炉火,依旧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