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错季(微小说)
雨,终究是停了。三日三夜,它不是那种倾泻而下的狂怒,也不是怯生生的淅沥;它,只是灰蒙蒙地,持续地,以一种固执的耐心穿梭着,将天地织进无边湿冷的网里。雨水迷乱了秋色——那本该是金箔与绛紫交错的时光,如今却化作一片漾开的黄褐,如同墙上那幅旧年画,被岁月啃噬了纸边,褪尽了鲜妍。而人心,是啊,人心也被它揉皱了,捻成湿漉漉的纸团,上面的字迹洇开,模糊,稍一触碰便要碎裂。
雨停的时候,那个一惯忧郁的人,竟然莫名地好了。淑芬坐在窗边,看水珠从老槐树的叶尖跃下,跌落,再跃下。那持续而阴郁的叩击声,曾经是她心事的回响,如今寂静却忽然降临,在她体内凿开一个空洞,一种失重般的恍惚,继而是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有一道沉重的帷幕陡然拉起——她并未呼唤光,而光却自己流淌进来。她站起身,觉得四肢轻飘飘的,好像那下了三日的雨水并非落向大地,而是从她自己的骨髓深处被一丝丝抽走了。
而在同一刻,那个素来正常的人,却陷入了疯狂。建国站在他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对着那些被雨水打烂的菊花,喃喃低语。他的退休计划,他那精密如钟表齿轮的生活图景,统统被这不合时宜的雨水泡涨、发烂。他期盼的本是秋高气爽,是重阳登高,而非眼前这黏腻的、腐朽的气息。他的理智——那件他穿了一辈子、浆洗得笔挺、不容一丝褶皱的中山装——突然就绷开了线脚,绽露出内里的混乱。他仰起头,并非为了感激放晴,而是向着天空,蓬蓬着从未有过的乱发,挥舞着清瘦的双手,发出一阵无声的咆哮。
因为他们全都错位了。整座城市的人,在这连绵的雨幕里,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时间的罅隙。手表上的数字,日历上的墨迹,明明确凿地显示着“九月”,可感官却合伙策动了一场“叛变”。皮肤仍记得三天前阳光的触感,那种属于六月的、慷慨的、几乎奢侈的暖意;鼻腔嗅不到应有的桂花甜香,反而在潮湿的空气里幻觉般捕捉到夏日栀子凋败时那股浓艳的残息。大脑在无休止的湿润中终于放弃了思考,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在全城蔓延:他们将九月认作了六月。那些期盼着短裙、冰饮与漫长白昼的人们,推开门,却迎面撞上一股清冽的、毫不容情的秋寒。
街心公园那尊石猴依旧蹲踞着,水珠从它猿类祖传的眉棱骨上滚落。阳光忽然冲破云层,给它镀上一圈转瞬即逝的金色光辉。那石猴咧着嘴,对着初露的、苍白无力的太阳,仿佛在纵声大笑。笑什么呢?或许是在笑这一城的人,自诩万物之灵,筑起高楼,制定一个又一个计划(规划),却敌不过三日的雨水,竟连老祖宗传下的二十四节气都忘了个干净。老天爷只需漫不经心地翻动手腕,便让所有精明的算计都显得滑稽而徒劳。
雨停了。这消息如同电流,倏忽窜过城市巨大的神经网络。人们从无数单元门里涌出,深吸一口不再混杂雨腥的空气,脸上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一种获释后的虚空。他们迎着那淡薄的日光,不再诅咒那宏大而抽象的老天。那集体的、弥漫的怨愤,蓦然中止了。
然而,人们的脚刚踏上湿漉漉的街道,新的低语便即刻泛起,填补了旧的哀叹留下的空白。
“堵死了!这早高峰!”
“我的鞋全湿透了!”
“别推!不能等等吗?”
“这月的全勤奖又泡汤了!”
他们逶迤在电动车与汽车的缝隙里,困在公交车弥漫的汗味中,通过他人身体的挤压与温度,来确证自身的存在。他们不再抱怨老天爷,转而抱怨彼此,抱怨这个由他们自己亲手构筑起来、却又无处可逃的、密不透风的蜂巢。
淑芬走在人群里,陶醉于她那片久违的宁静。建国已被他的老伴好言劝回了家,手里塞进一杯枸杞泡开的红水和一片安神的丹参药片。阳光依然微弱,却已晒干了老槐树皮。城市这架庞大的机器再度轰鸣着运转起来,它将所有人的狂喜与疯癫悉数吞没,碾压成一种恒常的、拥挤的、单调的嗡嗡声。
那石猴仍在笑着,看着这些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人们,在清亮的晨光里,精确地、愤怒地、周而复始地,彼此抱怨。远处,早点摊的油烟升腾起来,混杂着雨后的清气,袅袅飘散,成为一种既崭新又古老的人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