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认知里，秦皇岛，山海关，北戴河，这一串地理精品，是不存在隶属关系的。但穿行于秦滨高速，看一眼地图，知道山海关、北戴河都是秦皇岛的区划。
　　 秦皇岛，一岛担一河一关，西南戴河凭依，东北山海雄隘。渤海献明珠，燕山筑名城。枕山襟海又抱河，天赐名胜自丽质。秦皇岛，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个伟大的“帝国”，我多么想负囊仗剑，徒步跨戴河，临关隘，然后登岛面海，感受一下剑侠仙客的况味，一行足迹印天涯，一身侠气闯江湖。
　　 我想象初见北戴河，宛若一袭轻纱，飘逸于渤海之滨，只见款款柔水，却不能一睹藏于背后的丽人。宝剑配英雄，柔水绘美人。清孱如许，天骄择居，戴水濯玉带，河风奏天音。怪不得这里从此以清爽凉和示人，赶走炎夏，温润秋冬。夏末秋初，我最怕跟着避暑的人群流连而走不出，俗事急务常常羁绊着我，只能分出一刻给我心心念念的北戴河了。
　　 导航播报前面是北戴河服务区，我一定要走进这个诗意的名字。但未至前就出现“北戴河”路标，那是进入北戴河的出口，我已经性急地进入北戴河收费站了。西望，是联峰山，向东南是北戴河，“此去与山别”，更向戴河行。北戴河真的是一个诗意的地方，居然给我了写诗的灵感。
　　 此时，秋很浅，夏尚深。熏风不退，树木堆绿，绿丘如聚，我极目也望不到北戴河城的影子，甚至怀疑，这里是谁家精心打理过的田园，车行其间，如乘颠簸的船，绿浪轻卷，树梢奏鸣浪声，叶间闪动着粼粼的波，这样的“序幕”并不喧宾夺主，而城市藏得那么深，只为渤海敞亮地打开一岸的锦绣，该不是只为临海为镜吧？北戴河的美，最让人浮想联翩。
　　 当我行走在诗意的滨海小城的路上，东戴河，南戴河，由戴河而生的名字，就像锦线缀连，把我缚住；更像一个个词牌的别称，明快的旋律，伴随着我的欢快心情。我真想借名字自创一首首词，填写在这锦章华笺上，留下我的“戴河词章”，数阙一帧，写下瞬间又是永恒的诗记。北戴河历史悠久，我却觉得它永远不老，历史只为它的年轻增加底蕴和成色了，绝不刻意抱住，而是追赶着时代的美。
　　 戴河属滦河水系，是冀东最重要的河流。戴河，古称渝水，曾经并不出名，因小河绕流戴家山而得名戴家河，清光绪年间，去掉“家”字，直呼“戴河”，因河流婉曲，东奔南突，于是有了南北东，以方位称河。
　　 三十里入北戴河城区，一路南向，仿佛是在琴弦上滑动，弹不出高低的音符，就是一线的滑翔音，沙沙地。哦，诗意的北戴河，需要的是宁静，已经进去城区，不闻喧嚣，唯有静谧，静谧得就像跌进时光深处，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弦跳动的微声，清澈，柔和，纯粹，清新——我只好用这些词来描述。
　　
　　 二
　　 北戴河可不像现代崛起的大都市，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它就是一处滨海小镇，适合我驱车闲逛。夕阳撒下柔光，将北戴河染成了橘黄，我得意在此时进入，一条戴河水，一脸阳光笑——给外来者一个温柔乡。我稍微懂得点沿海地理地貌。这个地方属于剥蚀平原和海积平原共同构筑的地貌，是和我的家乡胶东半岛有着类似特征的沿海丘陵低山区。我的第一感觉是，这里尽管蜚声中外，但还是保留着几乎原山原野风格，几座山头，叠翠泛绿，偶尔在翠色间可见别墅一样的楼舍。可能在春色里，更适合环岛沿街流连吧。这个意趣，却是早被唐太宗李世民先得，他东征高丽，驻跸北戴河，曾吟道“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我不能“凭轼玩春芳”，也在春芳里。那时，是杏浓梨雨，还是桃红柳絮？我多么想春天能渡我再来，体验一番这海花盛况。
　　 这心情，岂止是赏春芳而得，当初那浩浩荡荡6万唐兵，和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相似。这倒让我想到唐太宗曾在我的家乡荣成虎础寺处，也有过率军征高句丽的历史。有时，历史就是这么轻易地就被对接上，在我心中，简直可以分出上下集，不是巧合，而是中华历史的紧密牵连，即使千里，也割不断脉络。
　　 未见戴河流水，都被海岸收去了眼光。我不知，穿行于何路，爬上何山，早就偏离了导航，我随路向而行，辗转到了海边。我不希望这么快就进入海岸，车很慢，时间交给了丘山绿道。这里没有所谓的行道树，道路是从林间冲出去的，以松柏为主的各色绿树，遮天蔽日，夕阳好不容易从树隙透过一丝暖黄，马上就收了去。
　　 身在绿浪中，看不到城区的轮廓，有行走八卦阵的感觉，但不必担心找不到出口，任人流连就是。绿色窜到了穹顶，那是山尖儿，偶尔从一侧的小路孔隙闪过欧式的别墅屋顶，就像怕我这个观光者一眼看清，躲藏着，秘隐在绿裹起的空间里。我只能放慢车速，找一个不妨碍穿行的路边暂停，下车猛吸几口绿气。眼光四下搜寻，居然隐约出现红色的尖顶，也有如塔顶的，有时候从树干间隙可见一堵墙，一段楼体，到底在绿色里藏住了多少让我们惊目惊心的建筑美景，谁知！
　　 深嗅几口绿气，却是带着咖啡香，夹杂着海鲜香，我哪里敢贪婪，北戴河的风景，此时要比美食更重要。
　　 北戴河不大，却藏得好深啊。这是低调？它的名气很大，几乎懂得诗词喜欢风景的人皆知。这是藏意。我只能用诗歌的艺术来解读了，越是藏得深，游人如读者，更喜欢深挖，如此才有偶得之趣，惊奇之得。与其说北戴河是为了“疗养”而存在，不如说是为了艺术而让我们关注。
　　
　　 三
　　 在海边刻着“北戴河”三字的巨石前停车观海。我不能原创诗词，毛泽东十几次来北戴河，留下了很多诗词佳句，可以说，在所有的诗词中，他的诗词最清丽最铿锵。我最喜欢最熟悉的是他的《浪淘沙·北戴河》，禁不住站好，就像登上舞台，做一个朗诵——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往事越千年”，千年，这是一个时光节点，毛泽东在谈及这首词的创作时曾说，是有感于李煜的“浪淘沙令”，算来，真的是正好千年。千年前的李煜的南唐王朝，没有成全他的“南唐霸业”，却只赚取了一个“千古词帝”的雅号。毛泽东于北戴河读山海景观，指出李煜“浪淘沙令”，太“柔靡”，便力创“浪淘沙”，大异其趣，李煜憧憬的“天上人间”，在伟人笔下是“换了人间”，人间非天成，一个“换”字显示出伟人豪气干云的气魄和伟力。
　　 从此换了一个时代，今天又换了一个新时代。真的幸运，我能处于中国的新时代，也是历史赐给我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节奏和缘分。
　　 是啊，正金秋金风里，我在“换了人间”时来到这里。“魏武挥鞭”离我遥远，“碣石遗篇”声调已经古旧。伟人曾经的伟大气魄和博大胸怀，堪说前无古人，但人间岂止是换了一遍，一遍一遍，早就是在诗词里定下了改换的基调。当年魏公策马扬鞭成史尘，历史卷走的是感慨，历史更倾向记录那些改变的样子。北戴河，在整个封建时代，以及民国期间，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那些渔人驾舟出没风波里，在滔天白浪中，收获几筐鱼虾，过着靠海吃海的简单渔耕时日，谁能想到，这里变成了一个疗养胜地，从“传统避暑”之地，蜕变为“全季沉浸”的体验乐园。一个世外桃源，从“绿水青山蓝海”到居民拥有“幸福不动产”，将资源变成了实在的收入和幸福。那些寄存于此的历史，都成了北戴河的伴奏，他们是活在历史里，也是活在不断创造的意境中。
　　 中国之巨变，不必关注大城市，那些渔村农家，在今天的这场变革中，已经成了最有说服力的典型，如今华夏大地到处开花，缤纷多彩。就像深圳，当初也是一个偏远不为人知的小渔村，如今变成国际大都市，所见景象，岂止是惊目，简直不可想象。深圳创造的繁华历史，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历史都不能与之媲美的，深圳成为“中国硅谷”，这个名称的响亮度远超所谓“大唐盛世”、“康乾盛世”。
　　 北戴河，不是一个最好的抒情地方，因为我担心，我们的情感在这些雄词宏章里，都会显得局促萎靡。我们读诗词，不是鉴定属于什么风格，而是要找到情感的力量。所以，我还是无法理智，已经被眼前滚涌的波涛掀起了情感的浪花，已经被夕阳的温暖拥抱得心情热烈起来。我念叨着“换了人间”，三叠，再也说不出什么。哦，在北戴河，我必须放下抒情，一定要把美好的风光尽收眼底。待我回家，再回味，继续沉浸在它的余韵里。
　　 在中国，一个最古老的帝王创造一座城市，可能就是秦皇岛了。秦始皇曾四次抵达北戴河，我所在的胶东，秦始皇也两次莅临天尽头。这是古人给我和北戴河的缘分。秦始皇在咸阳之外，一共建了两座行宫，一座在我老家天尽头，曰“始皇庙”，一座就在我眼前的北戴河“秦皇宫”。古人咏这段历史有诗句“汉武秦皇一刹过，海山无恙世云何”，海山并非在他之后一直无恙，真正的山河无恙、岁月静好，当属新中国建立之后。无论是始皇庙，还是秦皇宫，都是一个历史记号而已，但秦皇开辟的武统文治之功，还是不能否定。历史可以沧桑，但陈迹不能破败，如今的北戴河，用历史旧迹做了铺垫，渤海如蓝锦，晴空如仙穹，一直响彻慕名而来者的跫音履响。北戴河人，把中华文明史整理装帧得如此之好，国人放心了。
　　 海是万水朝宗之处，而此处的渤海，只纳戴河一水，而且，自古及今，沿河临海，多少名流吟水咏风，为之留诗作赋，真无异于天阙！
　　
　　 四
　　 夕阳换成霓虹，海岸闪着迷离的梦眼，我去融入北戴河人的夜生活吧。早就知道附近有个刘庄，是可以一宿到亮的夜市，夜市的南端有挡车桩，但可以进入，没开出三五十米，我就被一青年招呼住，他送给我一张就餐券，说凡是外地人来，都可幸运地获得一张，是八折。我笑笑，或许这是一种商业宣传模式吧，并不当回事，接过留个纪念吧。那青年脸上并无不悦，依然挂着笑意，弯腰小声告诉我——先生，这是单行道，一定要在前方左转……
　　 多么好啊！我以此断定，北戴河是一个不设陷阱的城市，即使走进容易违规的路段，也有北戴河人善意的提醒。我以微笑表示友好，突然觉得他是我进入北戴河的第一张名片，这名片，没有装帧，没有印上字迹头衔，是空白的，我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但他代表了北戴河人善良，或许他是一个外来者，身份并不重要，北戴河的风情，会感染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
　　 走出夜市刘庄，我被一群女人拦住了去路，她们是邀请我去她们的农家乐住宿的。她们说50—80块钱的房间都有，还带早餐。但我想在海边找一家可枕海听涛的房间，微笑着拒绝了。
　　 北戴河是一个适合疗养的城市，这里的酒店宾馆民宿旅店，多如牛毛，说不清有多少，抬眼便见。进入9月，是旅游淡季，空出不少客房，这让我感到很奢侈，花个小钱，住上带级别的酒店。什么飞猪旅行，什么同程、携程，什么微信“酒店民宿”（50677），都用不上，根本用不着砍价，行情和态度，都让我感到有上帝的滋味。
　　 夜晚，我入驻了“奥都酒店”，我喜欢“奥”字，是神秘之意，在我心中，北戴河我没有看清她的容颜，依然神秘着。推开晾台的门，一片花园呈现在眼前，灯光奏响了北戴河的夜，不远处的红色穹窿形的屋顶，闪着红光，绿树变成了暗色剪影，藏在夜色里的尘世生活，正在进行中，我就像一个归家的客，信步再往刘庄。
　　 我放下了侠客身份，变成一个纯粹的沿街闻香人，贪婪地吮吸着北戴河夜色的味道。
　　 我给北戴河的审美眼光太少，只能略记一个“北戴河印象”——古典而鲜活，清新而妖娆。
　　 我做了一晚的北戴河人。满城霓虹眨眼示好我，一街烟火，夜夜换小吃，吃上个三五月，不重样。心安即是归处，我也想“不辞长作”。
　　 我握着一把“戴河烤串”回到酒店，半宿没有合眼；第二天驾车跑高速，我振作精神，对抗疲倦。我对北戴河印象很深。
　　
　　 2025年9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