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六十八岁的王玉莲看见的第一道风景就是隔壁的阳台上，一个穿着T恤的女孩正懒洋洋地从晾衣架上收回自己的裙子，那是一件超短裙。女孩很年轻，她侧身回屋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在微笑。王玉莲眯着双眼看着这道风景，时光开始变得缓慢，这种缓慢是五十八岁时开始的，也就是十年前。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她走在林荫道上，那时候她和丈夫住在城区，她总是向往着公园里被翠绿环绕的林荫道，除了青年时代的颠沛流离，老年的她更喜欢在林荫道上散步。而她的丈夫张建十年前喜欢持着鸟笼到林荫道上去打太极拳，他沉浸在各种鸟鸣和太极拳的欢乐中，他不愿意陪她散步，更不愿意像小区里的同龄人一样挽着她的手，他说都老夫老妻了，手挽着手多别扭。从那一时刻开始，她的生活节奏就开始了缓慢，也可以这样说，张建拒绝她的声音使她人生中最缓慢的老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散步途中，她看见一个又一个在林荫道上散步的老年人。她看着他们聚集在脸上的皱纹，还有他们颤悠的步履，她羡慕他们，他们和她一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是那么安详，那么怡然自得，而他们的伴侣就陪在他们的身边，手挽着手并肩而行。
　　 她有点失落，她望向公园上空盘旋的鸽子，它们成群飞过，只有她形单影只。她散步的兴致也随之消散，拖着两条腿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阳台上的女孩不见了，也许她已经出门上班，她每天七点半准时走出家门，包背在身后，纤巧的身影在楼下跳跃着，然后消失了。
　　 王玉莲进入六十八岁的这个早晨，对面的女孩给她带来了出其不意的一道风景，她站立在阳台上，缓慢地眯着双眼，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女孩大约二十出头，朝气蓬勃，浑身散发出青春的光彩。她知道这个女孩是小区幼儿园的老师，当她走出小区路过幼儿园时，经常遇到一群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他们停留在幼儿园大门口，目光热烈地注视着年轻漂亮的幼儿园老师带着孩子们做晨间操。
　　 女孩面带笑容，双臂向上伸直抬高，像蝴蝶的一双翅膀优美地飞舞。王玉莲愣愣地驻足望着女孩，多年轻的孩子啊，她青春活力，然而青春已经离她远去——仿佛在世界的另一头，那个世界离她是那么遥远。
　　 王玉莲的时间又缓慢起来，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钟单调沉闷的滴答声在客厅里回绕，她在每个房间里走动，那些房间一尘不染，她已经仔细打扫过，打扫完卫生她去阳台上洗衣服，于是她看见隔壁阳台的女孩，女孩出门后她也晾晒好所有的衣服，大部分是张建的衣服，格子衬衫，休闲裤西装裤，张建的衣服比她还多。
　　 门铃响动，她知道是张建回来了。他进门时手里拎着一只鸟笼，他已经七十岁，但仍然离不开那只鸟笼。在一个春天的上午，他拎回了一只鸟笼，那是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一只鸟笼，里面有三只鸟。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只鸟死了。再过了一个星期，另一只鸟又死了，它们在短暂的时间里相继死在了一只鸟笼里。因此，王玉莲心想，他一定会放弃那只鸟笼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那只鸟笼，他总是提溜着那只鸟笼到公园去，然后把鸟笼挂在树枝上，似乎只有倾听着笼子里的鸟叫，他的身体才会在公园里移动。
　　 晨练结束了，他把鸟笼小心翼翼地挂在阳台上，他对着鸟笼露出微笑，那是意犹未尽的微笑，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和王玉莲说过一句话，似乎她并不存在。
　　 王玉莲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漠视，这种漠视和冷淡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时她会失落，会沮丧，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每天的日子单一得像流水账，她想也许别人也是这样生活的。
　　 她对丈夫说她要出门，丈夫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出去。
　　 公交车朝着她停留的站点迎面而来，她的双脚移动着，上了公交车。公交车朝前行驶，到站后她第一次置身在女儿的公寓楼下，向着楼层看去。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喜欢住高层楼房，她不知道这座城市房子为什么越盖越高。她认为房子越盖越高，胸口就会发闷，每当这时她就会回忆起家乡的小镇。记忆深处的小镇，她家的庭院中飘荡着石榴树的香味，她和母亲坐在阳光下，一棵石榴树站在她们身后，周围的一切宁静而美好。
　　 她跟随人群走进公寓，电梯开了，她挪动着脚走进电梯。电梯中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对她都没有什么兴趣，他们的目光都在专注地上升，随同电梯数字的跳动而上升。这样的速度让她心慌，终于电梯在二十二层停住，她从电梯门出来，她的女儿知道她来，早早把门敞开着。
　　 女儿四十岁了，四十多岁的女儿还没结婚，单身住在这个高级公寓。王玉莲走进门，她的视线一接触到女儿就惊叫起来：“你在家里怎么穿成这样？”
　　 女儿漫不经心地说：“我在自己家里这样穿，有什么问题吗？”
　　 王玉莲沉默了，她到女儿家不是来找茬的，尽管她看不惯女儿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文胸和内裤。
　　 女儿保养得当，皮肤仍白皙紧致，额头光洁明亮。她穿着黑色的文胸，王玉莲想，我从来也没有戴过黑色文胸，它就像一对乌鸦的翅膀。
　　 王玉莲的目光缓慢地停留在那黑色的文胸上，宛如停留在一对黑色乌鸦的翅膀上。女儿感觉到母亲怪异的凝视，她不在乎地耸耸肩。
　　 她知道母亲是来吐槽父亲的，母亲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她就是那个倒霉的倾听者。
　　 果然母亲开始诉说了，说来说去都是父亲不关心她，他的眼里只有鸟笼和太极拳。女儿感觉母亲有点神经质，她想母亲已经过了更年期，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发不完的牢骚和抱怨，这些负能量的话应该说给父亲听，而不是她，她不是垃圾桶和废品收购站，她不想接受任何像垃圾一样的负能量。
　　 说完了父亲，母亲又提起隔壁的那个年轻的幼儿园老师，那个小老师她有点印象，扎着马尾，青春靓丽。母亲说那孩子背的包真漂亮，橘色的。
　　 女儿适时地打岔说：“妈，那个包是韩国棒子的，MCM的包，要上千块呢！”
　　 王玉莲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么贵，千把块是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女儿就笑：“这不叫贵，而是生活质量的一种提高，明星的包更贵，那是身份的象征。”
　　 王玉莲直摇头，那是不赞同的摇头。在她看来，花一个多月的生活费去买一个包，和神经病差不多。
　　 不过那个女孩背着包的身影很美丽，她健康快乐，活力四射，本身就是一道动人的风景。
　　 王玉莲听到女儿对她说：“时代不同了，妈，你也不能怪爸忽视你，你看你穿得那么老土，爸多时髦，你得和他相配啊！”
　　 她仍摇头：“一把岁数还老来俏，不成样子！你爸是你爸，我不能那样。”
　　 女儿也摇头：“一把岁数怎么了？我老了也要像爸那样，看上去多年轻，哪像七十岁，比五十都精神！”
　　 王玉莲再次沉默，她等于承认女儿的话。可是她有她自己的看法与活法，老年人就该有老年人的样子，老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不是老妖怪吗？
　　 女儿转身走进卧室，她和母亲聊天说不到一块去，她借口要开视频会议，关上房门，将王玉莲独自留在空间狭小的客厅过道里。
　　 王玉莲没有闲着，她帮女儿整理屋子洗衣服，临走时还带走了一大包垃圾。
　　 时间已经是中午，王玉莲不知道张建有没有吃午饭，她今天想罢工一天，不给他做饭。
　　 王玉莲走到小区附近，她看见张建迈着轻松的步态走进了一家饭馆，他的表情愉悦而自在。王玉莲心里不由生气起来，她不在家里，以为他会没饭吃，等她到家后他就央求她做饭，没想到他在午餐时间径直走进饭馆，她在与不在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她站在饭馆门口迟疑一会，也走进去。张建这时已经点好菜等待菜肴上桌。他侧着头和一个邻居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来临。
　　 其实张建早就瞥见妻子的身影了，那身影犹豫一下就走进来。这是一种无声的宣战。张建之所以无视妻子，是他觉得她那被灰色上衣包裹着下的身体显得格外臃肿肥胖，她的灰色上衣靠近时像一团灰色的乌云，这团乌云在饭馆里飘来飘去，终于飘到他的身边。
　　 “你要在这待多久？”灰色乌云张口问他。
　　 他的眼皮都不抬一下：“还没上菜，等上菜了吃完就走。”
　　 “真阔气，一个人点三个菜！”她讽刺地说，扭头就走。
　　 那团乌云终于离开了张建的视线，他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看到妻子就心烦，她老了以后一天比一天阴阳怪气，一天比一天庸俗，也一天比一天丑陋。
　　 张建过去是高级工程师，他衣着讲究，谈吐得体。退休后他总是穿着颜色明快的休闲装，头戴西部牛仔的帽子，也不用手杖，他觉得扶着手杖走路是承认衰老的表现。他喜欢装扮，比如打太极拳是一套白色练功服，遛弯时是一套休闲服，夏天他还喜欢戴墨镜和草帽，像是刚从海边回来。他穿着时髦，女儿总说他的打扮很潮，像港商，也像谢霆锋的父亲谢贤。
　　 打扮得像港台明星似的张建自然看不上王玉莲。她逐渐老去的脸与臃肿的身体已经令他提不起兴趣，他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太极拳和鸟笼。
　　 张建遇到了熟人老李头，老李头说你风度翩翩，四肢协调，怎么不去跳广场舞，广场舞人多热闹，一个人晨练多无聊！
　　 老李头坐在张建对面吃着一个肉圆，他满嘴油汁地告诉张建，他和他老婆退休后的生活就是跳广场舞和交谊舞，跳得好还能参加比赛，他们去年还拿下区里的广场舞比赛二等奖。
　　 张建心动了，他想老李头这种其貌不扬的老头都能比赛获奖，那他这样的高级工程师，更应该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从此张建爱上了这种符合老年人进行的活动——广场舞，他为此还准备了一套跳舞的服装。他穿着华丽的服装出现在广场上，嘴角始终浮着一丝儒雅的微笑，看向翩翩起舞的人们。
　　 这些人慢慢的不跳舞了，他们打听他是谁，怎么会这样儒雅又有风度。老李头说他们是锦绣花园的，还说他第一次参加广场舞，希望他们带带他。
　　 王玉莲发现某一天张建丢弃了鸟笼，也不再执着于太极拳。他突然爱上了另一种运动，每天晚上按时出门去广场上跳舞。王玉莲悄悄跟着他去了广场，她看见他的丈夫挽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他们在月光下跳交谊舞。丈夫的步伐熟练而稳健，他的手揽着那个女人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握着女人的玉手，他们旁若无人地跳舞，随着音乐做出旋转、进退的动作。
　　 这一刻王玉莲惊呆了，她意识到了一种危险正向她慢慢逼近。她想上前阻止他们的舞蹈，阻止丈夫挽着别的女人的手，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她什么都没有做，而是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她很气愤，以至于她差点和一个人相撞。她尴尬地停住脚步，刚要道歉，那个人却笑起来，对她说：“王奶奶，是你啊！”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她穿着超短裙，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她惊讶地看着女孩，打量着她说：“小秋，你，你怎么没穿裤子，晚上冷当心冻感冒了！”
　　 那个叫小秋的幼儿园老师又笑：“王奶奶，我穿裤子了，这是光腿神器，晚上穿也不冷的！”
　　 “光腿神器？！”她诧异地重复，她从没听说过，“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不懂。”
　　 小秋继续说：“您也不是很老啊，走吧，跟我去广场上跳舞！”
　　 一听到“跳舞”两个字，王玉莲直摇手。但是小秋不容她反驳，拉着她走进广场，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看到丈夫张建，还有那个陌生的女人。
　　 小秋对着广场舞的人群拍拍手，她手执话筒说：“今天晚上我们练习一下比赛的舞蹈，大家记住动作要跟上节奏……”
　　 小秋是广场舞的领舞老师，她舞姿优美动人，和她的容貌一样。后来小秋拉着王玉莲的手，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跳舞，王玉莲的脸红了，她有点不自然，人们望着这个四肢不协调的胖老太，似乎也不奇怪，因为大部分初学者都这样。
　　 但张建去哪里了，他好像消失了，他并没有回家。
　　 第二天王玉莲质问丈夫的行踪，不料丈夫理直气壮地说：“我跳舞去了，咋地？”
　　 “人家小秋也跳舞，老李头和他老伴也跳舞，可是他们都回家了。”
　　 “是的，我讨厌回这个家，讨厌看见你。”惊人的话语从丈夫嘴里脱口而出，“我喜欢上小蔡了，我们分手吧！”
　　 小蔡就是那个陌生女人，她今年才四十岁，比张建小三十多岁。
　　 王玉莲听后如遭雷击，她的身体往后一退，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从前他们有过无数冷战和争执，直到有一天相对无言。他喜欢时髦，喜欢鸟笼和太极拳，她都可以忍受，唯独喜欢广场舞是她不能接受的。
　　 广场舞令她的丈夫疯狂，确切地说是喜欢跳广场舞的小蔡令他疯狂，疯狂到要不惜和她这个原配离婚。
　　 他们要离婚的事就在小区里传开来，他们吵架和碗盘摔碎的声音每天都能听见。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响起，是那么清晰，那么不顾一切。
　　 邻居们对着张建的背影指指戳戳，他们说他看上去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干的事却不是人事。张建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他坚持要离婚，哪怕女儿亲自上门劝说都没用。
　　 女儿用一种无奈同情的目光看着母亲王玉莲，王玉莲觉得她的世界坍塌了。她长时间盯着墙上的蜘蛛网发呆，自从那天张建提出离婚，她就再也没有打扫过房间。
　　 时间仍然是缓慢单调的，还带着一丝伤痛。王玉莲知道疼痛的只有她自己，而张建不知道和小蔡去哪里鬼混了。
　　 这天王玉莲游魂似的在小区里逛，她又和小秋不期而遇。小秋似乎知道了她的不幸，陪着她一路无话，默默地把她送回家，在她的家里听她倾诉，后来小秋帮她整理房间收拾家务，她把背上的包放在沙发上，像家里的一份子一样熟练地扫地倒垃圾。
　　 王玉莲摸了一下她的包：“你这只包听说要千把块。”
　　 小秋听了莞尔一笑：“王奶奶，我这包是A货，没那么贵！”
　　 王玉莲“噢”了一声，看小秋的目光变得更温柔了。
　　 后来小秋经常去王玉莲家，她教王玉莲玩智能手机，教王玉莲拍抖音视频，还教她跳舞，小秋说跳舞能美化体形。王玉莲无意地说她喜欢去公园散步，在林荫道上散步呼吸新鲜的空气。
　　 小秋说：“我也喜欢散步，咱们一起去吧！”
　　 王玉莲没有想到张建和女儿都不愿意做的事，邻家的小姑娘却十分乐意陪她去做，这一对忘年交，她们的脚步走遍了公园每一个角落。
　　 一年后王玉莲成功瘦了十斤，而张建和她分手后积蓄都被小蔡骗光了，小蔡带着张建全部的养老金还有积蓄逃之夭夭，张建的老年生活将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和灾难。
　　 这天张建回到锦绣花园，他看到王玉莲和小秋走出小区，再次见到妻子的脸他觉得恍如隔世。王玉莲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她不再臃肿的身体和自信的笑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小秋站在她的身旁，很像她的孙女，她们结伴而行，是街头一道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