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回首无风雨(散文)
清晨,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接着有了人们早起的动静,随后是大人孩子出门上学上班的声音。在这一阵阵越发热闹的嘈杂人气中,她缓缓睁开眼睛。晨曦安静地透过窗帘映照进来。总有那么一会儿,她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地,今夕何年。思虑半晌,她才慢慢从床上起身。外间女儿听到响动,开门进来,边道:“妈,您醒啦?”边熟练地上来搀扶,她笑笑地回应着,慈祥疼爱地看着眼前这退休后专门把自己接到家中照顾的闺女。
她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今年已九十多岁了。三十年代出生的人,亲历、见证着时局的动荡、战争、新中国的变革与崛起,漫漫人生路,注定坎坷。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中,无人可以独善其身,所幸到了晚年,终究守得云开见日出,得享和平与幸福,她觉得自己已然是上天厚待的幸运之人。
她常常会翻开珍藏的相册,里面有英姿勃发戎装的父亲、旗袍打扮温婉的母亲、穿着小洋裙小皮鞋戴着蝴蝶发卡的她、旁边还有个虎头虎脑的弟弟,记忆穿过漫长的岁月,照片上栩栩如生的他们,仿佛就在她身旁。
幼时,她的家在昆明凤翥街。战火烧到昆明前,是有一段好日子过的。父亲早年间参加了滇军,后来成为卢汉的部下,日日忙碌于军务。母亲持家,抚育她和弟弟。在父亲归家的日子,母亲早早做好饭菜,等着从军营归来的丈夫,她和弟弟则守在院门口,远远看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街脚,威严又飒爽地一路朝他们走过来。英雄的模样也不过如此,小女儿的心里对父亲充满敬爱。碰上父亲休沐,脱下戎装换上便装,全家穿戴整齐,到昆明最热闹的南屏街,听一听戏,吃点小吃,采买一些家用,父亲还总会带他们到酒楼用上一餐。
抗战爆发后,她就很少能见到父亲,日日守着忧心冲冲的母亲。后来得知,父亲随卢汉指挥的滇军第60军开赴到了徐州,仓促间参加了台儿庄右翼的防御战,死守阵地27天,击退日军几十次的冲锋,歼敌万余,滇军之勇,一战成名。当时滇军出征儿郎四万余人,归来仅有两万余。
她记得,父亲所在的军队凯旋时,母亲带着她和弟弟跟着一众家眷,去到修缮一新的胜利堂,举着小旗欢迎得胜归来的将士。父亲戎装、白手套、腰间配枪,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他的士兵列队入场,在司仪的指挥下,众将领下马,将马儿整齐地栓在广场上一排排的小树上。多少年过去,她每每想起这样的场景,依然难抑自豪的情绪,激动得想流泪。多年后,她曾跟着子女们再去过胜利堂,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当年父亲他们栓马的小树早已长成了大树,往昔已逝,故人已故,她难掩泪水,不愿再去。
等她稍大,开始在昆华女校上学的时候,昆明就陷入了炮火中。昆明当时作为抗战大后方,有内迁的工厂、高校、还有云南人民拼死修通的滇缅公路、滇越铁路等国际补给要道,日军的轰炸机肆意轰炸。一听到警报,她们就跟着跑防空洞。小小年纪的她,见惯了死去的人和伤残的人,听惯了炮弹的呼啸和人们的哀嚎。有一日,她学了一首诗、躲了一天的炮火返家,只见灰头土脸的母亲和小姨,哀戚无助地守着用席帘裹着的小弟。往日活蹦乱跳的弟弟,小小的身体早已没了生机。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悲哀,只记得转身飞跑出去,跑了很远,在街头拐角隐蔽处买到两个包子,生怕赶不上什么似的,又飞奔回来,把两个包子塞到小弟的手边。
痛失爱子的父亲也不曾还家,战争也常阻断音讯,母亲四处打听,偶会有消息传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陷越南,企图“南取昆明”。父亲所在的滇军部队奉命从华中战场调回滇南,由卢汉率领领南下,开启了历时五年的滇南抗战。在红河北岸一带层层布防,警戒国境,主动出击,疯狂的日军终未能打开滇南的大门。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卢汉奉命任受降官,率滇60军入越,接收驻越北日军投降书签署,父亲随往,亲历了这一刻胜利的喜悦和荣光。
抗战胜利后,云南王龙云遭当时的国民政府下台软禁,卢汉率滇军起义,为和平解放大西南立下汗马功劳。随后,滇军整编,父亲选择了退役。后在风云激荡中,父亲将积攒的家当变卖,把一直跟在身边的侄子送出了国门,他自己领着家小回到禄丰县黑井附近大山深处的家乡,务农为生。
那时,她已从昆明女校毕业,跟随父亲回到老家的土坯房。脱去戎装穿起农家寻常布衣的父亲很是勤劳,贤淑的母亲养鸡养鸭,一家人勉强度日。父亲平时少言,但乡人们敬他,百多人的小村庄,平时谁家有个什么事都会来找父亲讨个主意。在后面的历次运动中,本性纯良的山民并未刁难过她的父母。
当时历劫重生的新中国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人员投身建设,而她有昆女师的受教育背景,十七岁便应征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她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勤学肯干,十分出色。幼时的家境和教育,让朴素的她在一众姑娘里十分出众。待嫁的年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出身和家境再好的小伙,一个也入不了她的法眼,偏偏有个在县政府安安静静工作的青年,气质长相隐隐带着和父亲一样的威严,她一眼相中。这小伙年长她几岁,是从边纵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当年家穷、战乱,投身加入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无巧不成书,解放战争时期曾参与过国民党的清剿,参与过当时卢汉率领的滇军起义策反。五十年代边纵完成历史使命整编撤销,大量人员转业到地方,踏实能干、写得一手好字的小伙分到了县政府。
命运的安排有时就是这样神奇,她带他回家见了父亲。她记得那个午后,母亲拉着她在院里拾掇刚打下来的豆子,父亲和小伙闭门在堂屋间,两人聊了好几盏茶的时间。当堂屋间的门再打开时,笑意吟吟的父亲领着小伙走了出来,最终同意了他俩的婚事。
火热的年代,两个上进的青年各自投身各自的事业,日子虽然忙碌清苦,两人相知相携,却也蒸蒸日上,转眼有了两个孩子。日子要是能这样一直过下去,该多么幸福。
时代的浪潮继续向前翻涌,中华大地卷入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他做为边纵的复杂背景被人刨出,加上当时已任组织部长,众矢之的,蒙冤下了狱。倔强的她坚信他的清白,拒绝一众离婚的劝诱,更加谨慎而勤奋地工作,尽心抚养一双儿女。
按说当时的情形,她的出身更加复杂和危险。好在是老家的乡亲们感念父亲抗战中九死一生的英勇、归乡后勤恳本份,合力出了证明担保,才保住她免遭劫难。几年后丈夫终得以平反出狱,恢复了工作,他们相惜相伴,相继又有了两个儿子,总算过了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丈夫的身体在几年的牢狱中已然落下了隐疾,在老大刚工作、老二上专科、老三上初中、老四刚上小学的时候,丈夫终究抛下他们撒手人寰。从此,四十多岁的她,一人撑着整个家。
从儿女们的回忆里,他们度过的那段岁月,不见兵慌马乱和哭泣报怨,只有一个忙碌刚强的母亲,替他们撑起一片天。虽然贫穷,但日子该有的温暖和底气未曾少过半分。母亲操办了大哥的婚礼,简朴但礼节礼仪庄重到位;二姐会收到母亲悄悄给她的雪花膏;老三生了病,母亲上班前会在小火炉上为他煨着一小罐汽锅鸡,躺在床上的他嗅着那股诱人的香味,病都好了大半;玩得象泥猴一般的老四,带着几个饿了的小兄弟回来,一掀开蒸笼,总有母亲留给他的包子。
姐弟四人团结一心,相互拉扯着磕磕碰碰地长大。稳重的大哥在新华书店工作,咋咋呼呼的二姐当了英语老师,内向倔强的老三复旦毕业进了银行,江湖义气浓重的老四成了火车司机。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当年被她父亲变卖家当送出去的堂兄,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以归国华侨的身份,寻着根回来了。堂兄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凭着一股子韧劲闯荡,如今港、澳、台湾都有了产业。归来的堂兄辗转找到了她及家人,百感交集,不仅给予了她及亲友们、村乡们丰厚的支持,还热衷家乡建设,为老家的村庄修了路,翻盖了学校,为禄丰县的建设捐资捐款,爱屋及乌,省内但凡有地震等自然灾害发生,也积极捐赠救灾。
她作为堂兄最亲近的内地亲属,成了光荣的侨胞家眷,得到省州县各级侨联很大的重视和礼遇。她不抗拒、不张扬、也不受宠若惊。不得不参加的场合,她铁定要洗漱更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佩戴上母亲留给她的珍珠项链、耳环、玉手镯。艰难的岁月仅仅在她脸上刻下一些皱纹,并未能磨灭她骨子里的优雅、从容与端庄。她也有幸受堂兄之邀,去了港澳小住。那些年,内地刚刚能解决温饱,与繁华的港澳有着云泥之别。堂兄的家人们与她不曾有过战火乱世中结下的情谊,,根本看不上这大陆来的穷亲戚,对她的到来甚是不耐。她心下了然,但也不曾计较。她的过往人生跌宕起伏,世事人心、人情冷暖早已尝遍,凌空才知海波平,她坚信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褪去那些侨眷的光环,她收拾起场合上的穿戴,换回平常衣服,照旧尽心尽力地做一名小学教师。这几十年,她也不记得究竟送出去了多少学生。她的三儿子有次聊天说起,母亲在禄丰金山小学是出了名的好老师,和风细雨,循循善诱,家长放心,学生爱戴,领导满意,唯独对他们哥几个那叫一个严厉。他们早早没了父亲,有次他和一个常欺负弟弟的学生打架,家长告到母亲那,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抄起手边的一个凳子就砸了过来,血瞬间从他头上淌了个满脸,那位告状的家长吓得赶紧拉上自家孩子走了。也得亏母亲的严厉,他们四兄妹,尤其是任性的他和调皮的弟弟,在那样穷困不安的年代,像石头缝里的种子一样,努力向阳而生。
后来被她一凳子砸得满脸是血的仨儿考上了复旦。再再后来,仨儿的儿子、她一手带大的孙子,高考失利进了一个三本学校,却从此觉醒,奋发图强,倔强坚韧。过五关斩六将地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三年后取得了复旦经济学、法学双硕,继续攻读博士,后又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慕尼黑工业大学继续深造,学海无涯、学无止境。孩子懂事,每每有空回来,都会去看她,拉着她的手捡着好的有趣的经历说与她听,从不提求学的艰辛与奔波。每每此时,她眼光灼灼,精神倍增,拉着孙儿的手,总是听不够、看不够。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她深知世事的艰辛不易,但她又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自豪和欣慰,这让她老迈的心中复又充满豪情。
有次子女带她回山里的老家扫墓,同辈的亲人早已陆续离世,她不胜伤感。傍晚从山上下来,落脚黑井镇,这是她从教的起点,黑井古镇的布局建设几十年似乎不曾改变。天将黑未黑时,她走在古石板路上,两边的店铺人家早已关了门,四周亮起了灯。冷不丁前面有道院门开了,走出一个老妇,端着盆水泼出来,一回头,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了她,激动得把盆咣当一扔,小跑着过来,毫不犹豫拉上她的手直呼:“刘老师,是刘老师啊,您怎么回来了?真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您,走走,家坐去。”起初她被吓了一跳,压根没认出来人,直到后面的叙述,才记起是自己早年间在黑井小学教过的学生,如今可都当奶奶了。世间偏隅仍有人记挂着,感觉真好!
如今,她已垂垂老矣,她的记忆、思想依然能够清晰,但醒来常会忘记今夕何夕、身处何地。走过漫漫人生路,身体已然如一架磨损严重的老机器,愣子女们如何费心维护,也快要散架了。对于一生好强、自尊自重、讲究的她来说,饮食起居都需要被人照顾,实在是件非常无奈的事,她早已可以和子女们笑谈生死。回顾来时路,曾经滔天的战火、动荡不安的岁月、艰难困苦的日子、生离死别的亲友,她都一一经历过来了。眼下是和平昌盛的年代,往后的一代又一代,再无忧亦无惧。她的内心平静详和,甚至有了些许期待,期待将来与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团聚时,能将现世安稳幸福的消息传递过去,让历经苦难的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够感受欣慰与心安。
暖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照在身上,她渐渐又开始犯了困,脸上挂着安详的笑意。女儿轻轻走进来,悄悄拿走她手里的相册,为她盖上薄绒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