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朋友老谯(微型小说)
认识老谯,是在三年前乡下一个远房亲戚儿子的婚宴上。金色夕阳沐浴着新建的乡村庭院,老谯正踞坐在院坝中央一张八仙桌边木凳上写婚联。桌子边围着一群大人小孩看他写字,嘻嘻哈哈的。我好奇地挤进去,一大片阳光揉进了老谯的花白头发里,额前皱纹间蜿蜒着几条金黄的沧桑。只见老谯在白瓷盏里重重蘸了墨,然后提起笔来,在盏边一撇一捺揩去多余的墨汁,他悬肘运笔,毛笔飞快在红纸上划出飘逸的弧线——“琴瑟永谐”四个字横批一气呵成。
我仔细看那字,墨光闪烁,走笔飘逸灵动,那字似乎要从喜庆的红纸上飞起来,不由脱口赞一声:“好字!”
老谯抬头,眯着眼看了我一眼,朝我点点头,也不说话,继续埋头写字。大约半个小时,十多幅婚联写完。老谯搁笔,在主人家端来的热水里净手擦干,然后摸出烟来,隔着八仙桌扔给我一棵。
“来一根?”
我麻利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给老谯点上,然后吸着烟看老谯忙着指挥几个帮忙的村民贴婚联。正房是哪一对字,厨房又贴哪一幅。夕阳映着红艳艳的婚联,院子里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我一副副对联看过去,暗赞老谯真写得一手好字。身边的亲戚说,村里婚丧嫁娶的对联大家都喜欢找老谯写。老谯也是有求必应,他会记好日期提前从城里赶回乡下。亲戚还说了一件趣事,村里哪家红白喜事一过,要不了几天,主人家门楣上的对联就不见了。后来才晓得,是给附近喜欢书法的偷偷揭走收藏了。
晚宴亲戚安排我和老谯同席,才得知老谯大名叫谯守章,是村里的知名人士,大家都亲切地喊他“老谯”。老谯喜饮,健谈,听说我是个文化人,喜欢收藏和阅读,特意和我碰了几杯酒。两人很快谈得入巷,下桌前,我俩已互留电话,加了微信好友。
不久后的金秋里,我应邀参加了老谯组织的一场文化聚会。十几个热爱书法绘画、民俗文化和收藏的中年人齐聚在老谯的楼顶花园里品茶闲聊,有几个是我以前就认识的圈内文化人。热烈的交谈,真诚的互动,让我恍如走入一阙古典的幽深时光中。组织者老谯安坐其间,言笑晏晏,桂香盈鼻。
听说老谯自识字时就开始练习书法,师从于他曾是旧学老夫子的爷爷。初中时,老谯一幅楷书曾获得过全省二等奖。后来家里拿不出学费,高一寒假老谯就揣着奖状去了沿海打工。那些年,老谯白日在工地拌水泥码砖头,晚上工友们玩牌喝酒时,他就一个人窝在工棚里练字或是绘画,最初几年挣的钱都买了纸墨和颜料。有一则趣谈,说同室工友见老谯曾连续两个月都在写一个“剑”字,就调侃他说:“你这字至少写一万遍了,能镇邪不?”老谯不回答,笑着写完最后一张纸。第二天又买回新宣纸,继续埋头练字不辍。
几年后,老谯在沿海某个小城开了家装饰装潢公司,公司墙上挂着他自己创作的字画。除了书法,老谯的国画也不错,我就在他书房里看到一幅他自己创作的《山居野钓图》。画面中,渔翁蹲在江边孤石上,夕阳下,晚风微漾,河面淼渺,荒草掩径,一杆一河一钓翁。旁边草书写着唐朝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然后是他的钤印。观之只觉隐逸萧然之气扑面而来。《山居野钓图》两侧各挂有一幅字,左边是行书“剑”字,右边是隶书“静”字,一动一静,一峭一柔,相映成景。
五十岁那年,老谯关闭了公司回到家乡购房养老。作为资深艺术发烧友,他偶尔也参加一些书法国画比赛,也获得过几个奖项,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义务帮村里乡亲们写婚联,顺便蹭几顿酒喝。几年前他又迷上了钓鱼,索性开了一家渔具店。他常常开着车跟几个钓友外出野钓,一去就是半个月。老谯说他现在不喜欢那些参赛,大都是拿钱买奖,作品质量差可奖项的名头大得能上天。照老谯自己的话说,我写写画画半辈子,从未想着靠书法绘画成名成家。再说,自己喜欢书法画画那是自个儿的事情,得不得奖,别人认可不认可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老谯仰脖饮尽杯中的酒,咂咂嘴,眯眼望着窗外葱绿的远山,说,“拿自己的血汗钱去买个奖,我老谯丢不起那个人,更对不起我喜欢了一辈子的爱好。”听了他这话,我狠狠地和他碰个杯:“说得好,来,走一个!”
我也一口干了。
前几日,谯守章又一人一车外出野钓去了,出门前给我微信留言,说给我快递了个小礼物,自己做的,就当提前庆我生日快乐,叮嘱我注意查收。我祝他钓途愉快,又调侃说:“你我一共就隔着几条街,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还玩个快递,老谯你矫情了哈。”微信里,老谯比了个胜利的表情。
生日那天,我收到老谯的礼物,是一方羊脂白玉的藏书章。老谯知道我喜欢读书,这枚章他錾刻了近一个月。篆书,四个字。我洇了印油,翻开日记本,朱印洇开在七月二十三那页纸上:静观自得,如几尾红鲤悄然游过纸页荡起的微澜,幽照过往岁月里那些我曾在深夜捧读的安宁时光。
静观自得。人生万千光景,有苦乐喜忧,唯静默自持。老谯,下一次出发,记得喊上我,高山流水,你钓你的原野清风,我读我的墨香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