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末，一场冰雹将已经灌浆的玉米，统统掰折，大部分的玉米棵匍匐在地。所有人家的玉米大田无一幸免，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自然灾害，对农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确切的说，来年我们一家人吃都成问题。有人在哭嚎，有人在叹气，有人坐在堤坝捶足顿胸，也有人在酗酒。父亲呢？显得十分平静。从草垛抽出一捆稻草，那捆稻草有些发黑了。父亲舀了一瓢井水，泼在稻草上，浸透。暴风雨后的村子，天蓝得纯粹，一尘不染。云朵自由自在的飘在空中，大雁一字儿排开，朝南飞去。树上的果实千疮百孔，如果没有这场冰雹，村庄又会迎来五谷丰登的欢乐景象。
　　 父亲慢悠悠坐在门槛外，面对着阳光普照的大街。搓草绳，一节一节的草绳，最终被团成一圈又一圈。母亲不敢说话，怕一说就错。沉默不语的做事儿，我和弟弟更是大气不敢出。
　　 父亲扛着镢头，镢头把前边摇摇晃晃着草绳，后边挂着菜刀削好的木棍。玉米地紧挨着辽阔的南河，父亲走到自己玉米地，不声不响的蹲下身，他有一个惊人的决定，一棵一棵扶起跪着的玉米。
　　 每扶起一棵，挖土固定一遍。彻底断了的，就不扶了。有一丝希望，父亲就不肯放弃。姐弟俩将这个消息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毫不迟疑，木门没上锁，扎上头巾，也参与扶玉米棵的战斗。
　　 倒下的玉米棵，横七竖八，不是在一个方向。一家人，分工明确。我和父亲一组，弟与母亲一组。挖土的挖土，另一个扶正玉米棵。日头越来越毒，烤在身上仿佛一架火炉。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连平时调皮捣蛋的弟弟，也不喊饿了。很认真的给母亲打下手，眼神凝重，专注。在我们心里，一粒粮食极其珍贵。那是喂养人生命的泉源，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落，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红通通的伤痕，汗水一渗透，火辣辣的疼。一上午的时间，一块地的二分之一还没扶完。
　　 父亲让母亲回家做点吃的，带过来。倒地的玉米棵不能耽搁，不尽早扶起来，再遇到风很容易断裂。
　　 午饭是在地里吃得，我记得很清楚。一大钵子玉米叉子，白菜打的卤子，外加了一把红辣椒。几页玉米面大饼子，几根红薯，几颗土豆。席地而坐，母亲给我俩盛玉米叉子，谁也不搭话，听得吸溜吸溜造玉米叉子的声音。
　　 汗一个劲淌，落在大海碗里，顾不得了。粮食就是天，一座村庄离不开粮食的喂养与延续，我明白，秋后收不到玉米，接下来的日子就很难熬。
　　 累了，歇一歇。坐在大田里，吹吹粗咧咧的北风，闻一闻野花的芬芳，望着巍峨的远山，听着潺潺的近水。昨天的风雨冰雹，像梦一样。日落西山，百鸟归巢。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断肠人在天涯。一块地终于被扶完，父亲计算了一下，玉米减产是肯定的，如此一扶，可以抢回三分之一的收成。腿有风湿关节炎的父亲，到后来，硬是跪着一棵一棵扶起玉米。夜幕降临，村子一扫白昼的燥热，刮起清凉凉的风，一弯新月泊在树梢。村子响起鸡鸣狗吠，巷子里抻过来一阵笛音。清脆，幽幽，婉转悠扬。汗湿贴在身上的衣裳，经风一吹，干了，硬邦邦的汗渍，一下一下摩擦人的皮肉。饥肠辘辘，又困又乏，好几次想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觉。嗓子发干，父亲说，坚持一会儿，坚持下去才有粮食吃。有了父亲的鼓励，我们浑身又来了力量。弯月如弓，好在满天星斗，一眨一眨的。星光弥漫，父亲来南河上游，俯下身，喝了一肚子水。我和弟弟，依次俯下身，喝足水，水真甜，母亲做好晚饭，左等不见我们，右等不见人影。折回地里，夜色似水，干起活来格外快，不知什么时候，头上，衣服，脖颈，手脚被露水润湿，愈来愈接近目标了，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最后冲刺，十米，一米。两大块玉米地，四亩地竣工了，有一部分玉米棵永远躺在地上，父亲一下子坐在地埂，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摸出兜里的旱烟，捻进烟斗里，划着火柴，擦啦一声，一束小小的火焰，盛开在温柔的夜空下。
　　 四个人，脚步蹒跚，把月影拉得很长很长，晃晃荡荡回到院子。身后，三两声狗叫，闷闷的，把夜晚撕了一条不大的口子。
　　 秋后，村子里顶数我家收获的玉米多，虽然和往年没法比，不过，也知足了。把玉米一穗一穗掰下来，雇张老三的马车拉回家。母亲做了手擀面，捞一捞喜气。饭桌上，父亲抿了一口陈香酒，又抿了一口。就着一窗的月色说，这玉米晾干了，就卖掉。
　　 我非常生气，爸，玉米本来就不多，卖了，咱喝西北风？！父亲白楞我一眼，你小孩子懂个什么？
　　 母亲似乎早就清楚父亲的意图，不说话，我顿觉碗里的面条不香了，扔了碗筷，扭头瞅着窗外，生闷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家人出马，干了一天零半夜，保住了玉米的产量，怎么还要卖？！就那么缺钱花？想着想着，眼泪潸潸落下。哭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母亲说话了，母亲说，按照上边的规定，咱得交公粮呢。
　　 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紧接着又问，小平，大江，二宝子他们家都交吗？他们不交，咱凭什么交？
　　 父亲举起酒杯，将最后一口酒掀进嘴里，屯子里只有几家玉米棵没完全折断，咱不带头交公粮，不好，不好！
　　 我不理解父亲，一点也不理解。有什么不好，玉米是一家人汗珠子摔八瓣，燕子衔草筑巢一样，衔回家。
　　 父亲没有因为我的哭闹，阻挠，改变他的初衷与看法。玉米经过几个日头暴晒，基本干了。全家出动，开始搓玉米。那时候哪有脱粒机？手工脱粒。从日上一杆子，搓到月上柳梢头。半仓子玉米穗，清仓归入麻袋。一麻袋二百斤玉米粒，盛了五麻袋呢！往年能盛十四到十六麻袋，今年减产一多半儿。父亲和母亲，我们俩齐心协力将五麻袋玉米，垛在窗根底，凉透，下一步交公粮。
　　 粮仓一点粮食没留，我一想到金灿灿的玉米交出去，不属于我家，就恼火。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别愁，咱不是有陈粮，有谷子，有大豆，高粱？饿不着，根本饿不着。父亲说的陈粮，无非是去年没吃完的玉米，睡在父亲编制的柳条囤子里，都生小米虫了。
　　 反正也拗不过父亲，生气没用。交公粮那天上午，又是张老三的枣红马车，我吸溜一口玉米碴子粥，就不吃了。眼巴巴看着几个人在院子里，把五麻袋玉米抬上车，泪水一串一串落，父亲破天荒抱起我，放到马车斗上，喊来弟弟，也上了马车。走，到乡里粮库交了公粮，爸带你俩吃刚出炉的火烧子。
　　 粮库门口，排了一个队，队伍不长。马车的，驴车的，人拉车的，一个一个满面沧桑，十月的天气，早晚两头凉，晌午暴热。秋瞎子厉害。我们的马车排在中间，父亲气定神闲，背着手，挨个看一看他们麻袋，粮囤儿，竹筐，盛着的玉米，捏一粒玉米，牙咬一咬，嗯，籽粒饱满，挺好。父亲赞叹不已，有几家的粮食，父亲不恭维，不发表看法。我是小孩子，直言不讳，感觉那几家的玉米粒黑黢黢的，不鲜亮。随口就来，这玉米是不是发霉了，烂了？父亲瞪圆了眼球，呵斥我，瞎说什么？找揍啊！？我瞬间噤了声，我害怕挨父亲的大巴掌搧。
　　 那些交公粮的，我上下左右看了一看，谁也不如我家的玉米，黄澄澄的，一粒是一粒，不干瘪，水灵灵的。收公粮的人，夸父亲种的玉米，夸父亲的为人。
　　 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自豪的微笑。
　　 谷物欠收，那一年，父母养的一公一母绒山羊，生了六只小羊。年底，父亲卖了四只羊，买了很多年货，过了一个丰腴的春节。父亲有句口头禅:善良做人，踏实做事，天老爷饿不死瞎眼麻雀。
　　 我们读书，考学，直至住在小城的鸟笼，父亲母亲始坚守着几亩土地，雷打不动种一片一片玉米，收割后，归仓，加工成碴子，面子，人吃，家里的鸡鸭鹅猪狗也吃。
　　 大病出院后，在家静养的父亲，每天让母亲煲一锅玉米碴子粥，就着煎刀鱼，抑或生菜蘸大酱，一吃一个饱。
　　 父亲说，自己能动弹，就种地，种玉米。自己吃不完，卖给城里人。
　　 父亲有时站在村口发呆，想到他们这一代人一旦被大地收走，留下的大块大块土地，谁来耕耘，播种？
　　 父亲想想就难受，蹲下身，捧起一撮泥土，放在心窝窝，闭上眼，两行清泪，随着脸颊无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