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季的海，各不同。海洋尽管不像陆地，但也分出四季，读古诗，特别留意，诗人笔下的海也往往冠以春夏秋冬。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壮曹孟德“惊涛拍岸”的波澜般情怀。“直挂云帆济沧海”，秋风云帆，令诗仙生豪迈气概。秋海不沉湎，金风恋湛蓝，我也觉得，要纾解心中沉郁，抒发胸中豪情，唯秋海不能尽意尽情。于是喜欢秋海，于是感谢洪荒之时在我老家泊了一片海。
　　 蓝天可摘云，秋海能极目。生活之外，我们的确需要这份精神意趣的冲动和满足。一根铁钉钉在墙上，安分了，但也不再有什么用处了。日子需要实打实，也需要看天望海，需要不断拓宽眼界境界。
　　 我在胶东半岛的荣成，三面拥海，自然对四时之海有着细腻的观察体验，秋海以其鲜明特色而更加惹眼。于几分静谧中，突然喧嚣热闹；于澄澈清朗中，蕴含深邃和神秘。光与影入海变了模样，被蓝吸收，亦沉醉而满溢。时而温柔絮语呢喃，时而倏然吼歌，是秋风惊骇了海水海浪，还是大海禁不住抒情？不能判断。
　　 时值今年的秋分日，我去九折十八弯的爱伦湾看秋海。这几乎是我每年的观海项目。
　　 今年的秋分，赶上秋雨绵绵，预报是中雨，却是很收敛的样子，似乎是为了照顾我看海的情绪和计划。天空并不密布乌云，白云还在悠闲地游弋，扑向秋海的湾里，一低沉就降水，细雨如丝，也如屋前的雨帘，时斜时直，绝不刻板划一，很有抒情的情调。我想，江南无非如此吧。那年此时我在珠海，看了浅海的渔女雕塑，转到滨海公园，躲在芭蕉叶下，听秋雨打叶，看海面雨滴游戏，竟然找不到是观园还是看海的主题。多么相似！爱伦湾的岸上找不到芭蕉，却有杂树层叠，更将秋景和秋海置于一起，构成一幅中秋写意的图画。不打伞，任秋雨淅沥，看杂树被秋雨洗色，望秋海中窜起雨箭，我就在秋海秋景里，谁也不能唤出我，衣物微湿，偏有秋风最殷勤，兜兜地吹，并不觉得需要躲在树下避雨。有时候好的风景可以决定我们的行为，就像站在花丛中的人，也会跟着花儿摇曳沉醉，把自己也当作了花儿。这就是电视所见和走进实景之区别，商品可以网购，风景就不能了，预订了还要付诸行动。
　　
　　 二
　　 杂花闲趣，似乎顾不得跟我缤纷示好，秋雨轻盈，杂花被滴雨打掉了花瓣，又摇曳一阵，这是杂花的献礼。花儿也知秋意来，花瓣残，花瓣落，更是一种诗意的姿态吧？不必矜持，风雨弄趣，杂花也随之。一岸一段银杏树，经秋酿黄，黄得如洗，似黄锦飘在树，如一抹暖阳，不顾阴晴，光色正浓。银杏树对秋雨的感觉最明显，季节使然，也是性情如此。到了一个属于银杏的季节，就应该这样表现！黄，不是衰败的颜色，倒是个性，银杏叶有意，“倾心染得斑斓美”，莫说颜色近秋草。
　　 被称为“花中贵族”的秋海棠树，硬是被人从庭院园林栽植在海边，真的是海棠人生逆袭了，经秋红叶，早于枫叶红时，想起宋诗人陈与义的诗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无需修改，就送给此时的秋海和秋岸。能在这样的时日里，遇到诗，遇到真实，我说我幸运。
　　 最抒情的，是秋分时节的海。别的季节看海，可能只是平面的感觉，此时，最具层次感，是立体的呈现。真的，我突然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存在是多余的，尤其是当以风景的名目站在那里的时候，没有不能入眼的东西。如果我们视而不见，只能说我们审美的层次还不高吧。如果没有审美的层次感，我们可能就舍弃甚至删除一些自认为的“繁枝冗叶”了。就像看一场表演，我们能排除站在最后排的那个观众吗？他同样是演出的气场。所有的树叶，哪怕是不经秋染而摇摇欲坠，或者是耐得住秋凋很变色，都是湛蓝的大海的陪衬，也是对比，大海的蓝并不炫耀，静静地处于崖下树下，绵绵细雨，模糊着远处的海，就像一定要做一个抽象画的样子，换一个角度看，还是层林多彩，树色绚烂，向海而缤纷，真是“山海秋韵”。照片的处理，曾经有“虚光”技术，现代有USM锐化技术，但仔细看，都是有点虚假，柔光处理，模糊动态，这是后期加工，而细雨秋分时的海，却是真实，我喜欢以一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秋海。有时，人真不必处处留下清晰，清晰的视觉缺失了，但有了还原和想象的空间，就像朱自清笔下的“背影”，表达一个亲情美学的超视觉的空间感和情感无着的意境。或者，我们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才是人生应有的角度。
　　 今年秋分，赶在阴历八月初，月初月底，海是早晚时间兴波推浪，白日里，海满浪息，虽秋风时作，却就像创造一个和婉的空间，留给人们赏鉴的方便。也有如我多闲趣的人，在海边散步，不必等心事烦恼想不开而来找秋海消弭沉郁烦躁，大海无论何时，都会给我们不一样的观感，这种观感，并不像得了什么病，吃一片药就好，大海是按照养心养生的法则而呈现不同妙境的。莫叹时光弄人，其实每一片时光走进我们的生活，都是为了去打理与相持，只是我们把很多自己的不悦迁责于时光，时光并无那么大的意义，只有款待时光的人，时光才会善待他。
　　
　　 三
　　 爱伦湾，有超大的“海洋牧场”平台（年轻人称之“爱伦APP”），据说，很多年轻人谈恋爱，已经不选什么“黄昏后”，也厌倦了“花前月下”，就喜欢这“爱伦”二字，为爱情搞一个“APP”，够洋气的了，怎么也要为爱情找一个最传奇的开端，以为幸福纪念。此时，朦胧起来，仿佛是从一片神秘之境涌出，微微细雨，缕缕淡雾，不能完全遮掩，这个时节，游人已经散去，牧场也进入了大丰收的时日，忽然从“牧场”的背景里，突突地划来一叶一叶的舟，那是载着海带的运船，远看，如褐色的山包，组成连绵的山丘，崇山峻岭不是山，秋海峥嵘现仙山。这是又一个“海市蜃楼”，不过，几近眼前，却是真实。秋分变秋收，微雨更助兴。劳作是艰辛的，诗意的微雨，或许就是来慰藉这份辛劳。我相信那些站在船头的驾船人，一定懂得此时的意境，收获这份诗意，和握住一叠钞票，同样值得纪念。他们可能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但是生活的搏浪人。
　　 今年秋分看秋海，让我以为到了内蒙古草原。湛蓝的海面，漂动着数十个“蒙古包”，我只能用这个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迷蒙，海苍茫，秋雨抚摸海上包。这些“蒙古包”完全属于风情，据说是为了吃住而设，我向往这种居室，不只是“枕海”，是在海的摇篮；不只是听涛，是睡眠的人，在涛中颠簸起伏。这一晚，有谁能淡定入眠，有谁可酣然不顾海。从前的“耕海牧鱼”，就是划一艘小舟，撒下一张网。如今，为这个海上耕牧的概念添加了很多精彩的内涵。海上生活，有了幸福的指标，人们更加注重亲海的体验，而不是简单的海产获取。
　　
　　 四
　　 沿着斗折蛇行的海岸，跑到青鱼滩海，迎面换了指示牌——秋海等你来观光。这里的海，在秋天是高潮。约十里长，是黄海西岸最大的鲍鱼养殖基地。此时，养殖鲍鱼的塑料箱笼已经有一部分被码齐在岸上，这是渔人的黑色长城。每个箱笼就像一块青砖，围起了海岸城墙。刚刚到过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我突然觉得，渔人的山海关就在这个地方。
　　 苍茫一片秋海，深情地拥抱着蜿蜒的海岸，一面鲍鱼养殖区，成扇形展开，南北三十里，向东迎日出。细雨缠绵，秋风时来，拨开一段让人看，一会就关闭。黄绿红蓝紫的箱笼有序分布，原来今年只收黑箱笼。渔家有“三年养一鲍”的说法，其他颜色的按年序而收。秋分时节正是“收鲍”的日子，那些载着箱笼的船儿，往来其间。船头竖起一面国旗，船尾飘扬一面“丰收节旗”，哦，今年秋分是我们国家的第八个丰收节。不要以为海上的劳作都是粗拉的力气活，渔人更喜欢出海回港的仪式感，之前的仪式感是以烧纸放鞭蒸饽饽的方式，来祈求鱼获之丰，出入平安。如今，他们更懂得这种仪式感需要国家的佑安护航。
　　 去年秋分日，我正行车在燕赵大地，夜晚在河北的黄骅市，吃了一顿“农家乐”，回到如家商务酒店看“燕赵大地丰收节”的电视节目，记得很清楚，是一群汉子围着粮仓跳啊唱啊，跳的是“冀东秧歌”，唱的是丰收曲。真的，这些歌舞可能上不了大场面，但在丰收节里却是唯一的主题。这些年，这节那节的，不一而足。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和生活节奏和幸福愿望紧密联系的节日和歌舞。
　　 那些渔人，身处鲍鱼养殖区，或站在船上，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我觉得他们一定觉得岸上也有人在观看他们的表演，他们的动作也是“划龙舟”般的节奏整齐，船在海波上，如起舞，似耍龙。丰收节，拉开了鲍鱼收获的序幕，他们也进入了美好的剧情。
　　 鲍鱼被誉为海珍之首，其美味列海产品之冠。古人就曾赞誉“肉芝石耳不足数，醋芼鱼皮真倚墙”。荣成是中国海带之乡，产量占全国的50%；鲍鱼产量也在飞跃，占山东省的66%、全国的9%。
　　 海上的大丰收，可不是如诗歌唱的那样“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简单播种和收获的逻辑，这份收成，需要的是时代的大智慧。眼前有景及时看，过了秋天，这里就是大清场，留下碧波万顷。渔业公司创造了“南北接力”养殖模式，让鲍鱼在荣成爱伦湾度夏，在福建沿海水域越冬，“中和”了北方严寒南方高温。因为鲍鱼生长与养殖，对水质、水深、水温、水文、潮流、浪速、地质等诸多条件有着严格的要求，要比在田野播种庄稼田间维护有着更精细的要求，纯粹是技术活。每年进入11份，我们就可以看到“鲍鱼迁徙大潮”，相当壮观。由当地的国有大型船业企业“黄海造船厂”制造的专门用以运输鲍鱼箱笼的运输船，载着鲍鱼南下。这种场景，可能是受到草原牧场的牲口转场的启发吧，这种大生产的方式，也只有在今天的社会背景下才可诞生。
　　 被“网红”的青鱼滩环海公路一侧，是“爱伦湾鲍鱼港”，那里设有大型交易市场，是北方最大的鲍鱼集散中心，年交易量1.5万吨以上，产值10多亿元。这是曾经的旧式农耕渔耕方式根本无法想象和遇见的格局。
　　
　　 五
　　 四季的海，最生动的是秋海。一片片浮漂，排布了海上的八卦阵，那些渔人驾舟出没其中，整箱，投饵，“察颜观箱”，就像农人在田野里打理庄稼，田有地界，海无边际，辽远的渺海成为他们劳作的背景。
　　 我的一个朋友叫“军波”，他是市摄影协会主席，要花三年时间，拍摄“四季爱伦湾”，他也说，要以“秋海”为华章，拍出照片的高潮。我电话问他为何错过今年的秋分日，他说想到了，只是在外地。那好吧，我就手机记录一些，弥补遗憾吧。
　　 秋雨迷蒙本来要伤感，却飘洒在这秋海，那点情绪一下子就被秋海吞噬淹没，开始欢快起来。在农人的眼中，“雨打秋分头，来年必定收”。美好的愿景，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必担心其过程多变多舛。
　　 农人渔人，收获一个丰收节，田野的，海上的。丰收的触角，无限延伸。我行秋海边，得了一幅秋海图。淅沥秋雨开始多情地酝酿秋意，迷蒙秋海盛满了丰收的景象。
　　 深情地热爱四季，好好地赏景，让每天都有节日感。以过节的心情连缀生活曲线，我觉得就是人生的完美曲线。面海对四季，处山爱春秋。莫负波澜壮阔的处境，安顿好一颗心。心情心绪，可以让每个季节的海的波涛跳跃，伴奏着我们的心律，激荡兴奋。荀子说“君子役物”，愿做“歌秋”人，此时我心驾着海，秋海扬秋帆，心念“海丰”，我觉得这不是广东的一个地名，而是一个喜庆的形容词。
　　
　　 2025年10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