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豆熟时节(散文)
为了丰富明年到来的退休生活,今年开春,我在拒马河畔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下了大豆。历经春夏,我见证了它生根发芽及茁壮成长,在眼下的秋季,我又见识了它的成熟。上周末,我再次来到这片“一亩三分地”。只见那一根根直立的茎秆上,叶子几乎已落光,虽然没有了春夏时节的生机,此刻却像大家庭里的老母亲,紧紧地拽住一簇簇豆荚,在秋风中倔强地挺立着。而干豆荚则紧紧围绕在母亲身边,闭合着,包裹着那一触即发的生命力。
准备好的镰刀放在一边,我弯腰试着攥住一株大豆的茎秆往上拔,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很容易就连根带土拔了下来,还差点搡了我一个趔趄。原来,它们的根扎得并不深。这里的土质不好,开春翻土时,常能挖出碎砖块、石灰疙瘩,甚至还有没有腐烂的水泥袋子。没想到,这贫瘠的土质,反倒让收割省了力气。豆荚的边缘已经变得尖厉干燥,若无手套防护,很容易剌手,好在我有防备,事先带上了手套。我轻轻抖落所拔出豆株根上的土,让豆荚齐齐朝上堆在一边。
“书上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今天我青李子却是倒拔大豆杆。”
这念头一闪现,自己忍不住笑了。接着,一股混合着成就与豪气的干劲儿,从脚底涌向全身,动作也愈发利落。我弯着腰,一株一株地拔着,整齐地摆好,身后齐刷刷排列的豆株堆越堆越大。渐渐的,汗水溻透了后背,腰也开始酸痛,但想起刘震云说她外祖母割麦子的故事,我也努力地不去直腰。四周很静,耳畔只有拔下的豆株互相碰撞摩擦的簌簌声,和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这静谧的劳作中,连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垦荒种豆,身体里留着农民血液的我,是有着贪心的。开荒前我就盘算过,种大豆是件一举三得的事。一是养地。大豆根部的根瘤菌与大豆共生,可以将空气中的氮气转化为植物可利用的含氮物质。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就可以因了这一季豆科作物的滋养,来年就会肥沃几分。二是收获本身。那金黄的黑脐豆粒,泡发后可蒸可煮,可磨浆做豆腐,也可发酵制面酱,样样都是滋养人的美味。这自给自足的踏实感,是任何市场上的珍馐都无法比拟的。三是这眼前的秸秆。待豆粒归仓,这些枯干的茎叶将重归泥土,腐烂、分解,增加土壤的有机质,使其变得疏松、透气,成为孕育下一轮生命的温床。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也是祖先们传下来的最朴素的农业智慧。
堆起的豆株经过一周多时间秋阳充分的照晒,豆荚开始“炸豆”。“啪”、“啪啪”……此起彼伏,这种极轻微又极清脆的声响,像是豆荚们挣脱了束缚的欢歌。这是捶打豆荚最好的时候了。我在地上铺好一张大大的布单,再把要捶打的豆株放倒在单子上,接着拿起早已备好的木棒开始捶打。起初还有些犹豫,怕使劲儿大了,会把豆粒打飞。两次之后,证明我的犹豫是对的,豆株已经干透,即便是棒子轻轻地落在秸秆上,那豆荚已像节日焰火般“啪啪”地迸裂开,金黄的豆粒,争先恐后地劈哩叭啦溅起、落下,像是下着一场热烈而丰饶的“暴雨”。
这熟悉的声音,瞬间把我拽回到小时候的打谷场上。
打谷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麦子、豆子、玉米……一年四季都闲不下来。那时候,父亲会做豆腐,家里种的大豆多,收割成了一件大事。豆荚成熟时,父母总是天不亮就下地,挥舞着镰刀,割倒一片片豆株。而将收割下的豆株装车、运到打谷场的任务,则常常落在爷爷和我的肩上。
爷爷是赶毛驴车的好把式,那头年轻的小毛驴,在他手下服服帖帖。打小就是一个假小子的我,则是那个最喜欢坐车的小跟班。可我坐毛驴车从没老实过,总是抢过爷爷手里的鞭子,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嘴里也高声吆喝着。毛驴儿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于我的虚张声势只是晃晃耳朵,照旧慢踏踏地迈着步子。但我并不气恼,闻着满车的豆香味,心里那份“满载而归”的得意,是如今任何成就都无法替代的。
打谷场上的活计,我最喜欢的是打场和扬场。
打场时,毛驴被套上碡碌,蒙上眼罩,在铺满大豆杆的场院上,一圈一圈地转。我手里牵着缰绳,踩着厚厚铺开的豆株,也一圈一圈地转,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吆喝。爷爷或者父亲,拿着木叉跟在后面,翻动被碡碌压瓷实的秸秆。碡碌压在干燥的豆杆上,一段吱吱扭扭、噼里啪啦的交响乐便被奏响,合着我偶尔悠长的吆喝声,天籁一般动听。豆荚在石磙的碾压下纷纷炸裂,豆粒脱落下来。随着圈数增加,原本厚实的豆杆层渐渐变薄、破碎,最终化作了柔软的豆秸。
扬场,则是让我“发疯”的环节。父亲会选择有风的傍晚,用木锨将混合着豆荚碎屑和尘土的豆粒迎风扬向空中。风是一把无边的筛子,把轻飘飘的杂质吹到一边,而金灿灿、沉甸甸的豆粒则如雨点般哗啦啦落下,很快堆集成一座有着完美弧面的豆丘。在夕阳的余晖里,这种有着庄严仪式感的场景,让我痴迷至今。
在这庄严的仪式里,我扮演的总是“帮倒忙”的角色。父亲每扬起一锨,披着装化肥用的蛇皮袋的我和几个小伙伴,像一群快乐的小疯子,尖叫着从那纷纷扬扬的“豆雨”和扬尘中穿梭而过。豆荚的碎屑和尘土扑满了脸颊和全身。大人们在一旁笑骂着,呵斥着,我们却只是嬉笑着,乐此不疲地一趟又一趟疯跑疯喊。
“泥人,泥人,我们都是小泥人!”
每次疯玩回家,母亲看到灰头土脸的我,总要骂我“脏得像只泥猴”。这时,奶奶总会站出来,她一边替我拍打身上的土,一边抢白似的说:“你说咱庄稼人,哪个不是泥里生、土里长的泥人,啊?多玩儿泥的孩子才好养活嘞!”母亲听了,便不再作声,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奶奶的话,像一道屏障,护住了我童年所有与泥土相关的野性快乐。如今想来,我们本就来自泥土,也终将归于泥土,在有限的生命期间,所有与泥土的亲近,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本真呢?
木棒捶打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豆荚的“焰火”已然散尽。我停下手,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捡去秸秆碎屑,簸过,筛过,眼前的布单上堆积起一座小小的“金豆山”。我双膝跪下,伸手插进豆堆里,光滑的暖意从指缝间流过,一股满足感顿时催开我的笑靥。
将打净的豆粒仔细收起,装入袋后,我又把碎豆秸均匀地撒回田里,再翻土盖上。看着翻过一新的土地,眼前又浮现出绿油油的生机画面。
如今,奶奶已去世数十载,父母又至耄耋之年,丧失了劳动能力,当年打谷场上的喧闹,都已随岁月远去。但当我在自己开垦的土地上,重复这些农事时,那些记忆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来,这豆熟时节的收获,不仅是袋中的金黄豆粒,更是融入血脉、沉静而丰厚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