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摩托车往事(散文)
一
我认识摩托车时是七八岁的年龄。
那年,村里明华叔从部队回来,带回了一台机器,摆在了他家门口。大人小孩都围了过去看新鲜。连邻村人都纷纷跑来参观。那无疑成了一道亮丽的景致。明华叔难掩亢奋的情绪,让我们合力把机器推到门左的晒谷场上。早年间,晒谷场是一个浑圆的丘峰,为了有一块空地作为晾晒场,村里合力肩挑手挖的,丘峰辟出坪地。机器停稳。明华叔对着后视镜哈了几口气,用衣袖擦了镜片,擦了坐垫。抬手提腿间尽显神气。他拉高声音告诉我们这是摩托车,嘉陵牌的,晓得么!说话间,还拍了拍坐垫,按了按喇叭。他仿佛在炫耀着什么。是的,方圆上百里确实没人见过这种机器,那是值得炫耀的。他从裤腰上解下钥匙,插在锁孔,跨上摩托车,用力蹬启动杆,发出“轰轰”之声,后面的排气管冒出一股股黑烟。只见明华叔双手紧握车把,右手五指一拧,摩托车呼啸着向前飞驰。他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得意地笑。那一下子,他变成了一朵光亮明艳的火焰。我们如同黑暗中的飞蛾,诱我们精神兴奋。
明华叔看出我们的心事,把我们几个孩子抱上去坐好,车把一拧,又一溜烟地在场上跑着。摩托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它比我们的双肩和双腿实在强大得多。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能在天地间自由翱翔,能摘天上星,能揽九天月。
那几天,我们有事没事往明华叔家跑,哪怕就远远看上一眼摩托车,精神上也就振奋。
二
某天,明华叔骑了摩托车去镇里买春播的肥料。
去时,天也高着,地也阔着,油菜花开得沸沸扬扬。虽然村口通往外面的路大多数是如细绳般的田埂路,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可是一点也不影响明华叔骑行的心情。他戴了帽子,着了白衫和蓝裤,穿了皮鞋。仰着脸沿着田埂路向前骑行,他在田野里就像一只鸟。那架势,灿烂得如天边的朝霞。可天有不测风雨,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覆手间便阴云密布,风雨大作。再见明华叔时,不见明华叔跨在摩托车上,只见他双手紧握车把,身子前倾,几乎是贴在油箱上,企图把每一分力气都压上。可车子发出“吼吼”的沉闷声,排气管一颤一颤的,排出一股股黑烟,轮胎就是原地打滑,不肯往前挪动。他找来树枝,一遍又一遍撬去卡在轮胎上的泥土,再拧车把,再推行。再卡,再撬,再推行。可摩托车如醉汉,左右扭动着,一头栽进水田。栽进去的还有肥料和明华叔。顿时,惊飞了一滩水鸟。
明华叔从水田里爬起,用手抹了一把脸,弯腰企图扶起摩托车。水田如一个巨大的吸盘,人、车与水田陷入一场疲软的、无声的角力中……
当初买这架摩托车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估计连明华叔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要买一台摩托车?跑的再快的车,再有能耐的车在这条田埂路上也只能瘫软,学会沉默,成为一堆废铁!——为什么要买这么个铁疙瘩呢?他在做梦吧!谁也搞不懂,也许明华叔不愿意过着封闭的,庸俗的,一代又一代肩挑背驼的日子。是的,村子太朴素太贫乏了,也许太需要一件这样的新鲜玩意来刺激那种亘古不变的沉闷。
我想起邻村的正华叔,那年插秧季,他跟全队的男人女人一样,在鸡鸣声中醒来,日落中归去。不知他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那日,他和往常一样,挑着一担秧准备去插秧。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那天,他头梳得油光光的,戴了墨镜,穿了白衬儿,着了喇叭裤。他把衣袖挽得高高的,就为露出那块上海牌手表。哪边人多,膀子就往那边甩,他恨手表不能自带喇叭。越是人多广众,越是高高地抬起手来,大呼小叫地说:哦哟,八点了。哦哟,就十一点了——我不知他是在显示什么,显示身份?显示有钱?可他不知道,暴露了肤浅与贫相。我不知道,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子会不会觉得极其可笑。细想,并不可笑,他也许并不是在显示,也许他和明华叔一样,在极力打破一种叫沉闷,或是叫落后的现状。摩托车,上海手表,都代表着一种时尚,一种精神气势。
明华叔顶一身泥浆,久久地坐在田埂上,呆呆地望向远方。那一刻,明华叔再也不是一朵光亮明艳的火焰,而是一朵经久不散的愁云。
伏娥奶奶家那条瘸腿的大母狗闻声一瘸一拐赶来,仰面朝天狂吠着。小半群羊打边走过,行至半坡拐弯处,一只羊突然回头,对着咩咩地。一只猫蹑手蹑脚过来看狗、看羊、看天、看明华叔。村里老队长路过,学敏伯路过,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合力抬起了摩托车。明华叔的脸白了一阵,又红了一阵,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办了一件无比荒唐的事。
自那以后,明华叔的摩托车大都数窝在墙角,上面落着灰尘,结着蜘蛛网。公鸡母鸡活得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到处去玩,肚子饿了就回到主人家院子,大呼小叫讨食吃,肚皮塞满后,趁主人不注意,跳上摩托车窝着打起盹。狗趴在门槛边,人们进出门都要小心踩着狗尾巴。有时踩着,它嗷一声弹跳着起来,四周看看,懒懒地走到摩托车旁摩擦蹭痒。最无赖的要数猫了,吃饱喝足跳上摩托车,挤过去,公鸡母鸡只好睁开眼,“咯咯”几声让出位置,拍打着翅膀拉上三坨五坨鸡屎跳下。猫挤走了公鸡母鸡,蜷在上面呼噜噜睡得香。
明华叔偶尔也会推出摩托车,只是在门左的晒谷场上跑两圈。那吼吼之声在村庄空寂的上空作着沉闷地回响,似乎显示出尚存绝不屈服的决心。也许有人说,明华叔又在做梦了!
三
那年,母亲带着我赶集。肩上的扁担,挂着鸡笼,装着鸡妈和鸡崽。也挂着家里的土特产,比如红薯、土豆、萝卜什么的,有时也会卖柴禾和木炭。母亲很会打算盘,家里养了几只母鸡,过了三天五天,攒下一把鸡蛋,就到集市卖了,一个七分八分的,攒下来换些油盐酱醋茶什么的。后来得知出生七天八天的小鸡一只可卖到一毛到一毛二。于是,母亲攒下鸡蛋,孵出小鸡。之前赶的是禾市。“禾市”离我家约10公里,步行约2小时。不知母亲从哪儿得来消息,说碧溪的鸡蛋卖到一毛,鸡崽可卖到一毛五。不管是竽头红薯土豆什么的,都要多卖出几分。如果说禾市远,那碧溪更远。“碧溪”属于井冈山地区管辖,离我家最少有15公里。别看只多出5公里,来回就多出20里路。为了赶个早集,母亲前一天会多下点米,次日凌晨,添一把柴禾,把饭炒了吃下。
我跟着母亲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仿佛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走着走着,我就要与母亲拉出一段距离。因为我每一分钟都想倒在路边躺下,深深睡去。我有时抬头看一下我的母亲,心里埋怨着她为什么要为了多出那块儿八毛的,选择走一条这么遥远的路。可看见她肩上的扁担把她的脊背压得弯弯的,我立刻没了脾气。我用扁担挑过东西,那玩意能把肩膀磨烂。于是,我鼓了勇气追上去。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没一会儿工夫又掉队了。哎,实在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我常常怀疑,我的母亲是神仙转世,有着神胎仙身。还小的我哪里知道,我母亲和我们一样,是凡胎肉身,会烂会痛,可她肩上挑得是一家人的生活与命运,由不得娇气。
令我打起精神的是那一台台偶尔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的摩托车。那时,我的心又像那年初次见到明华叔的摩托车一样,再次激起精神的亢奋与向往。可脑海又立马闪出明华叔与摩托车一起栽进水田的画面,闪出摩托车窝在墙角,趴着鸡蜷着猫的画面,我顿时心生悲凉。我不去想,也不敢想摩托车的事了。我只好咬着牙,跟在母亲的身后,继续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四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一直认为,我这辈子也不会拥有一台摩托车。就是自行车我也不会拥有。哪怕我多么喜欢。
我舅舅托城里的亲戚买了一台“大桥牌”自行车,虽然没有初见摩托车的那种好奇,但也难掩喜欢。我非常想学自行车,可想起那一步之宽的田埂路,想起那一个又一个坑,我立马打消了念头。我只好推推自行车过把瘾。
不知哪一年,哪一天,炸药轰开了一座座高岭矮丘,修起了国道省道。再接着,修起了高速公路,修起了铁路,修起了民航。于是,我们乡村也修起了乡道,虽然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但与之前一步之宽的田埂路相较,有老鼠掉进米缸的幸福。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不仅学会了骑自行车,也拥有了摩托车。我站在家门口,只要我脑子里闪出去哪里,于是,我跨上摩托车就去。我再次说,摩托车是个好东西。尤其我家搬到邻县(永新县)后,摩托车就更加重要了。永新县离老家近上百公里。每年过节过年,或者老家亲戚朋友红白喜事,那是必须到场的。要是坐班车(汽车)的话,要花去几十块钱。花几十块钱还不一定有得坐,一天就一趟车,错过,等明天。几次,我紧赶慢赶地到了车站,班车已出站,我使劲挥手追出去,可一点用也没有,眼巴巴看着它驶向视野的尽头。那一刻,我气得跺脚,我恨那车,为什么就不能停下带上我呢?更讨厌的是,村里还没开通班车线,下了班车,还得租“摩的”。摩的是那种厢式带两排坐椅的三轮摩托车。我们这一带管摩的叫“老爷车”。你不能因为有“老爷”二字,就联想到顾客是老爷,顾客是上帝。这“老爷”完全是说这车如老爷一样缓悠悠慢吞吞。司机开着老爷车,突突突,哐当哐当,从这头转到那头接客,你有急事想快点走,可人家车还没载满,死活还是突突突,哐当哐当,从这头转到那头。急得喊爹叫娘也不管用。
我再次感觉自己拥有一台摩托车是件多么方便,多么幸福的事。我是一台摩托车的皇帝,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中途若遇可人的风景了,比如发现路边的山坡上有一株艳红的胡颓子,我会把摩托车往路边一靠,爬上山坡,采摘着扔进嘴里,吃得欢天喜地。我喜欢看禾河上的渔船,一人站在船头,拿着长篙撑着船,一人站在船尾撒着渔网。我一定要看到收网,看到鱼儿在船舱里欢腾。我更喜欢那翻飞的白鹭和飘浮的云朵,它们把西天装扮成巨大的图画,那么鲜艳,那么惹人遐想与惬意。我也会为一束花,一株草,一只山雀而停留,为追看一只奔跑的野兔而加速。我觉得这些东西实在太有意思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遇冬天,骑摩车就苦了。摩托车也苦,我们动不动一家几口同时压在它上面。车不舒服,人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冬天的风满天满地地呜呜,如刀子般割人。从永新到我的老家总得吹三四个小时的风。尽管身上裹得严严实实,风还是嗖嗖往里灌,没一会儿工夫就吹透,那儿那儿都凉冰冰的。花八块钱买了一个头盔。那玩意扣在头上,如上刑,让人呼吸不畅,头晕眼花要呕吐。根本没法戴,只好取下。可没走两分钟,额头、鼻子、脸颊、耳朵被风“压”得僵硬,感觉捏一把就要“啪”一声断裂。哎,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只好在摘摘戴戴中匆匆前行。我的手还不能戴手套。为了不让寒风侵犯我那不满周岁的女儿,我把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找来毛巾被,厚厚地从头裹到脚,我要把她紧紧地抱在我的怀里,一定让她“刀枪不入”。所以,我至始至终都不戴手套,我怕手套的厚实阻碍了手的灵活度。一趟吹下来,我全身僵硬,平时一提腿一抬脚就能下来的摩托车,那下没了知觉,如同挺了尸,若没人协助,靠我自己下来根本办不到。下来又是捏又是搓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感知了腿脚的酸麻与刺痒。
五
骑摩托车一定要拣好路走,若车胎被轧漏气是件很麻烦的事。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你再望望它,它不闻不顾,像一个饿扁了肚皮的人趴在地上,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你又怎么能指望它带你走出那段长路呢!那就推吧。要推多久,全凭自己的运气。运气好呢,几百米或者一里二里路就有了修车铺。若运气不好,推三四个小时也是常有之事。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出门了。出门太难了。可等到要出门时,还是感觉骑摩托车方便。后来有了经验,出远门时,一定备上补胎胶片,胶水和气筒。
摩托车若半路没了汽油,那就是一件更糟糕的事情。不知是不是路途太颠簸的原因,插在油箱上的那根管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四下望去,除了远山和近树再也没了其它。到哪儿去找汽油?推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的运气也太好了吧,刚推出几百米,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前方岔路口闪出,迎面来了。我远远地冲他招手。是位小伙子。他把车靠边。我告诉着我的处境。他对着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怕我不信,指了指油箱表,让我看,确实只有半格。那一下子,我沸腾的心瞬间拔凉拔凉。小伙子看出了我的失落,向我投来歉意的目光,说着不好意思。那一下子,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理”,忙摆手说没关系。小伙子没有立马走,安慰我不要着急,也许过一会儿就有司机路过。
实在是该死,光顾着推车,光顾着前后是否来车,居然忘记了脚下。我鞋被一个石子卡住,在我提脚时,鞋跟与鞋后帮分了家,只有前帮连着。每走一步,那脱离主体的鞋跟就拍一下地面,像拍在我的心头上,着实叫人难受。哎,便宜实在没有好货。我发誓,再也不买地摊货。尽管我拖着走,蹭着走,我也知道,无需多久,前帮也会脱离。我只好四下望去,找来藤蔓,把鞋底和脚一起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