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有竹真好(散文)
一
经常去附近的公园,扑面而来的先是一大丛竹,在湖水与马路之间一派青绿。湖是精致的,宁静的,是自然的一部分。马路是热闹的,也是开阔的,是城市的命脉。竹伫立于自然与城市之间,安然,恬淡,宠辱不惊。竹茂盛而蓬勃,从我见到它开始,从来不曾萎黄,更不曾凋残,鲜亮的点缀湖畔。岁月不败美人,岁月也不败这丛竹。
昔年在九宫山,竹是寻常风景,大片的竹组成竹海,气势浩荡,席卷山野。春天里,坐在山坡上看竹,满山绰约、朦胧,梦幻似的轻盈,无端旖旎,时光也变得清新盎然。夏天里,坐车经过,竹叶修长而浓密,有三二枝欲伸至车内,把一抹竹影斜斜投影于窗玻璃上,满目生幽,内心欢喜。冬天落雪的时候,竹叶凋零,雪覆盖于竹上,铺天盖地的寥落,心似进入亘古的洪荒里,不知今夕何年。
岩溪的河边,一簇挺拔的翠竹与水做了永恒地相依,和蒹葭一样成为水边不俗的存在,勾引着我的眼眸,在我心中定格为一种坚韧和伟岸的形象。在大理的蝴蝶泉景区,一竿竿竹小巧而秀气,看似柔弱实则强悍,那种无视红尘的从容深深地打动了我。故乡的苏山寺,寺门两边均有一小片竹林,春夏之时,苏山寺掩映在竹林里,一片幽深而旷远,远山、河流、村庄、寺庙、竹林,是人间的绝美,有水墨画的意境,不知如今竹林还在吗?
三国时期,在山阳县,七个名叫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的男子倾心一片竹林,经常在竹林间弹琴、鼓瑟、清谈、喝酒、唱歌。千百年来,七个男子的形象被定格在竹林里,与竹子有了无法分割的联系,被世人称为“竹林七贤”。嵇康堪为七贤之首,同时也以他的悲怆结局阐述着时代的格局和司马昭的气度。一个掌控大权的当权者,容不下一个潇洒不羁的文艺青年,能引领他的家族走得多远?又能否成为后辈的表率?当然竹林七贤并非无可挑剔,也有个性的缺陷,世俗的欲望和现实的挣扎,但是并不因此掩盖他们所具有的风采。总之,“竹林七贤”在一片竹林里找到了真正的自在,暂时地安顿了自己的心灵,让灵魂纯粹地奔赴山海,自由地驰骋天涯。竹林,是“竹林七贤”一个心灵的驿站。
北宋画家文同,画竹登峰造极,当时公认天下第一,成语“胸有成竹”便因他而生。为何能把竹画得那么好,想必是个“竹痴”,唯有痴到一定的境界,竹才会在他笔下魅力四射。文同虽做过官,画作被世人看重,却一生清贫,不是装清高,只是坚守性情,不肯违逆自己的初心罢了。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一生只爱画兰、竹与石,可见他多么敬重竹的气节,石的风骨与兰的品质。尤其以竹画得最多,若不是深爱,断不能有如此执着。他当上县令后,一心为民,却难以融入官场,精神的高洁让他情不自禁地远离官场,只为不去目睹官场的黑暗,否则,他会难受。所以,最终他离开了官场。对他而言,离开才能找到生命真正的欢畅,如此行事作风,颇似陶渊明。晚年他靠卖画为生,在竹子的世界里找到了生命的乐趣和意义,他也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这些爱竹的人,风骨铮铮,把自己也活成了一竿竹,青葱在历史的册页上。
二
春笋是带着春风、桃花、梨花的气息而来的。初春,在山野,南竹林中,春笋若隐若现,芳姿袅袅,被挖笋人轻轻托举而出,带着泥土新鲜鲜的味道。冬笋,默默深藏于大地之下,像深秋一样深沉,不动声色,挖冬笋,需要经验,藏得再深的冬笋也逃不过挖笋人的慧眼和巧手。冬笋是带着秋雨的恩泽,带着落叶、落花的消息而来的。若是春天和秋天有味道,我想就是春笋和冬笋的味道。
不管是春笋和冬笋,都是竹笋的家族。竹笋口感爽脆,有山林气。去超市买竹笋,要挑到鲜嫩的靠运气,也需眼力劲。竹笋若老了,嚼之如柴,风味尽失。竹笋除了炖肉,炖鸭子也是极好吃的。竹笋和鸭肉的味道彼此渗透,有清爽,有醇美。如此搭配受益于上海人爱吃的“腌笃鲜”,这是一道汤菜。菜名如诗,一个“鲜”字,就诱人眼眸和舌尖。而竹笋则是成就“鲜”的关键,配上咸肉、新鲜的五花肉,一起炖制,搭配新颖。每次做腌笃鲜,聆听到锅里发出的“咕咚咕咚”声,感觉日子有无限的好与暖,嗅着空气里散发出的竹笋香、咸肉香、鲜肉香,仿佛嗅到了上海的味道,江南的味道,融入了城市的细腻与乡村的质朴。
在湖北通山,当地人喜欢用小竹笋炒腊肉,腊肉是熏制的,有浓烈的烟熏味,滋味厚重,像一个人历经风霜,沉稳而雍容。小竹笋与腊肉对舌尖是一场撞击,有清新,也有热烈,和腌笃鲜里竹笋和咸肉的搭配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的还有紫菜苔炒腊肉,辣椒炒蘑菇,都属通山特色菜,初见时曾让我惊奇,因为在故乡,腊肉不会同蔬菜烹制,蘑菇只用来打汤和煮面,这是通山人的饮食传承,传承的力量有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力量,无法撼动。
在闽南我认识了酸笋。不知酸笋起源广西还是闽南,因为广西米粉里也有酸笋,虽是配角,不失光芒。把笋做成酸的应是来自酸菜的启发吧,酸萝卜、酸豆角想必也是如此。酸笋闻着不妙,吃起来极酸,却酸得销魂。漳州人爱用酸笋炒鸭腱,鸭腱在故乡是不吃的,可是漳州人用酸笋来炒,立马提升了鸭腱的层次感,升华了它的滋味,让一道不起眼的鸭腱变得阳春白雪,成为酒席上的一道佳肴。
小肠在故乡只炒辣椒的,而且放得狠,加上蒜蓉、生姜,汹涌一片,把小肠彻底淹没,好像小肠见不得人,可是漳州人敢用来打汤——小肠苦笋汤。苦笋,比酸笋更令我惊讶,竹笋还有苦的,真要命,开拓了我对竹笋宽广的认知。酸与苦都被竹笋占据了,竹笋多么伟大呀,就像一个大德大贤之人,为了拯救苍生,独自背负着人间所有的酸与苦。我对苦笋的发明者肃然起敬。苦笋的苦和苦瓜不同,若隐若现的,又那么鲜明,和小肠搭配,是苦上加苦,是特立加独行,味道有点怪异,却有清火解毒之效。我说漳州人真大胆,真懂得养生保健。
客家菜里有一道竹笋炒酸菜,去客家餐馆吃饭我必点这道菜,很下饭的。在厦门有人用酸笋代替了竹笋,嫌酸笋不够酸,要酸到让人绝望吗?可是却那么好吃,太过瘾了。没有食欲,来一碟酸笋炒酸菜,能多吃两碗白米饭,然后等着长肉肉。要是再搁些小米辣,更为酣畅淋漓,一定要用三层肉炸出猪油,否则,就滋味大减。
年少时故乡过年,年夜饭少不了一道笋干炒肉片,笋干提前泡发,切片放于水中备用。肉片用的是三层肉,用瘦肉就会大为逊色。菜品上桌,笋干浸润在肥笃笃的油脂里,简直风华绝代,滋味丰腴甘美,食而不腻。这道菜在过年期间出镜率极高。年结束了,笋干就不上桌了。那时家家日子紧巴巴的,笋干也不便宜,还需要猪肉搭配,平日哪里舍得吃呢。所以笋干和三层肉像分居两地的夫妻,过年才相聚数日。
苏轼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我觉得若是没有竹笋,清欢大减。
三
竹制用品在我年少时曾经渗透进生活的角落里。
做饭的蒸笼是椭圆形的木桶,盖子则是竹子编的,呈圆锥形,几何的图案在蒸笼上得到强有力的表现,竹盖为米饭增添一丝袅袅竹香,这是先人慧眼所具,慧心所创。我们家人口多,蒸笼自是极大的,可装下全家一日三餐所吃的米饭。每次,当五成熟的米饭进入蒸笼,放于锅中蒸的时候,锅里的水“嘟嘟”地冒泡,然后有滚滚热气从竹盖四周涌出,真有轰轰烈烈的意味,像红红火火的日子,让人很兴奋。每次用完,竹盖上的竹子缝隙间易残留灰尘和饭粒,外公总是洗得很干净。这个蒸笼从我牙牙学语一直用到读高中,蒸笼虽然烟熏火燎的,很旧很旧了,却依然耐看耐用。后来生活水平提高,家里有了电饭煲,蒸笼也退出了我家的厨房。
那时,家家都有几张竹床。在没有空调、风扇的年代,竹床就是一个很好的纳凉工具,躺在上面很凉快的。在竹床上不管是坐是躺,竹床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却不觉得吵,反而美妙,大概是因为竹子是从自然里来的,自然的声音不会扰乱心神。白日里,竹床放于大堂、穿堂里。黄昏时,家家的主妇们把竹床搬出来,门口摆不下,就摆在青石板路上,那时车子极少,偶尔谁家建房,才有大货车经过,平日经过的多是拖拉机,黄昏是没有拖拉机的。主妇们用湿漉漉的毛巾擦洗竹床,这样躺着更为凉爽。晚上,家家睡在门口的竹床上,在月光的笼罩下,进入深深的梦境,巷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竹床的“吱呀”声,虫子的啁啾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蝉声,在夜空里轻轻地荡,那是故乡夏夜的声音,也是童年的声音。夏天过后,竹床收起,放于阁楼上,没有阁楼的人家,便竖起,用绳子捆在厨房的横梁上。竹床安然休憩,静待来年。
竹椅也是家家的必备品,在没有沙发的年代,竹椅就是那个年代的“沙发”,地位显赫,因为竹椅坐着凉爽,拿着轻便,还有靠背。不管走进哪户人家,大堂的摆设都是固定的标配:一张高高的长案几,供奉祖先之用;一张八仙桌配上四张长条凳;然后就是几把竹椅、小凳子之类,夏天会增加两张竹床。平日高大的男子是不坐竹椅的,担心竹椅无法承受。家里来了年老的客人,主人马上搬把竹椅,放到客人面前,若是请老人坐小凳子,那就失礼了。记得母亲为了外婆坐得舒服些,特意定制了一张竹椅:更高,更宽,两边增加了扶手,靠背也增长,还在竹椅上垫了旧棉衣。这样的竹椅在当时也算高档了。这把竹椅是外婆的专座,我们谁也不敢坐,也不会去做。外婆晚上最喜欢坐在这把竹椅上看电视,外婆看不懂的,母亲坐在一旁温言为她解释。那种场景至今刻骨铭心在脑海里,那么怀念,又那么心痛。
还有竹篮。我最喜欢看母亲穿一件白衬衫、灰色长裤,挎着竹篮去买菜的样子,那是她最悠闲的生活状态,脱离她平日上班的严肃和干体力活的辛劳。每次母亲挎着竹篮归家,我觉得竹篮变成了一个宝藏,一样样菜蔬在不同的清晨层层叠叠铺满竹篮,一把嫩绿的香葱,一块雪白的豆腐,一小堆炸得焦黄的豆腐泡,几块酱色的豆干,一尾青鱼,一块姜,一条五花肉等,被竹篮托举,仿佛远离了琐碎的红尘,有了不俗而优美的意味,把粗糙的生活打磨出几分优雅和细腻。而现在塑料袋的普及,掩盖我们这个时代的精致和讲究,把生活拖向粗糙与匆促。
如今竹床、竹椅、竹篮都消失了,被时代淘汰,也被时间吞没,却曾经耀眼地存在过。存在与消失,是深邃的哲学命题,也是万物的两种必然走向。时代淘汰的岂止是竹床、竹篮等,还有很多老物件。为什么总是那么怀念那些老物件,大概是怀念流逝的光阴,其实曾经的光阴并不完美,也有烦恼,有泪痕,但是依然怀念,消失总是令人感怀的。
如今还有不少竹制用品出现于我们的生活中,例如竹筷、竹凉席、竹垫等,但已不构成日子的重心,因为它们不是无可替代的。而曾经的竹制用品,是当时唯一的选择,因唯一而深入心灵。也许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它们还在,但是已无法进入我的视野,好在竹子还在,竹笋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