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我的大表哥(散文)
一
我说的大表哥,是我爸爸这边的亲戚,比我年长十多岁,是大姑的孩子。大姑具体叫啥名,我记不太真切了,只隐约听父亲说起过,像是叫“玉翠”,或是“翠珍”吧。这模糊的称谓,成了她搁在我心底的唯一记忆。我心中,她就是一片模糊的翠色。
据爸爸说,大姑出嫁后不久便怀孕,后来生孩子,遇上血崩,任凭怎么抢救也没能救活。村里有人私下说,大表哥是“克母”的命,八字太凶,才让母亲一生产便丢了性命。可父亲常叹气反驳,女人生产,本就是“儿奔生,娘奔死”,是在鬼门关里闯一遭。大姑是拼了自己的命,换来了表哥的生。那时,我父亲才十多岁,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亲眼目睹了他姐姐从家里抬出来,埋在黄土里。从此再也没有姐姐喊他大弟,这是他的第一个遗憾。
大姑父,我从没见过。他结婚不久就响应号召参军了,常年驻守在外。那时候信息不通,大姑生孩子也没及时赶回家。他知道消息,表哥已经快两岁了。回家后,部队的命令照样催得紧,没能将孩子带走。表哥没有爷爷奶奶,大姑父只能将孩子托付给他唯一的哥哥——表哥的伯伯。后来大姑父在外面又结婚生子,组成新的家庭。表哥便成了他生活里被暂时搁置的牵挂。
几年后,表哥的继母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主动提出要接表哥一起去生活。可那时表哥已经是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有了自己的主见。听说父亲住的是大城市,怕自己去了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更怕自己这个“外来人”,扰乱父亲好不容易安顿好的家,担心会因他而使家庭产生矛盾。表哥打小就是这样,凡事首先想到的是别人,宁愿自己守着苦日子,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哪怕这个人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表哥的伯伯家也穷,常常是吃了上餐没下餐。大姑父虽偶尔寄点钱回家,不过是杯水车薪。伯伯对这个可怜的侄子,算不上有多上心,也算是尽了力,毕竟条件在那里摆着。他的伯伯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喂点米糊给他吃,让他不饿死。侄子已经变成了儿子,没有特别的对待,这就是亲情。
二
我的亲奶奶在我爸十二岁的那年就去世了,后来爷爷又续了弦。因此,大表哥只有外公没有真正的外婆。我爷爷对这个大外孙,打心底里有些讨厌,大概也是和某些人一样,觉得他大女儿的死,全是这个外孙的错。爷爷也对这个大女婿也没好脸色,总说:“若不是他非要去当兵,女儿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厌”屋及乌,表哥每次到爷爷家,就像个多余的人,不受待见。
表哥人不笨,甚至比同龄人还机灵,还聪明。从会走路,就在外流浪,无论走多远,他也能凭着记忆找回家。他也知道往外公家里来,毕竟只有十多里路。但他每次来,都会遭到爷爷的白眼。爷爷给他一顿饱饭,然后塞给他几个红薯,便催他“赶紧走,别在这里添乱”。
那些年,表哥饿急了,就去地里捡别人丢弃的发霉红薯,捡别人丢掉的马铃薯,到地里捡干玉米梗嚼,扯路边的茅草吃,到山里找野果子充饥。在那非常困难的年代,每个家庭都不富裕,没人愿意多管闲事。多数人都会躲着他。他眼力劲很好,心活泛,常主动帮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做点小事,因此也偶尔会有人心软,给他半碗粥,一个红薯,让他能多撑一天。
三
自我有记忆开始,表哥便常到我家里来,还总背着我玩,帮妈妈做些杂事。我曾偷听妈妈和爸爸商量,要大表哥长期住我们家。理由大概是——一来可以照顾我和哥哥,还有弟弟,可以帮忙碌的父母减轻点负担;二来他居无定所,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野孩子,实在可怜;三来表哥懂事得让人心疼,哪怕自己过得那么苦,也从不抱怨,谁都是人生父母养,我妈见不得这样的孩子受委屈,哪怕我们自己家也非常穷。
爷爷知道了此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拍着桌子说:“自家都穷得舀米不上锅,还管别人家的事,他又不姓袁,与你们有什么关系!”父亲与爷爷怼了几次,终究怼不过爷爷长辈的威力。最后,我妈偷偷地对表哥说:“孩子,你尽管来,我家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但你要记住,人穷志不穷,再难也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要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往后他每次来,我妈妈会教他如何淘米煮饭、摘菜、炒菜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会偷偷在他碗底藏一个鸡蛋,还不让我们知道,而表哥却给我们几兄妹分了,说“你们还小,要多补补”,他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
表哥来我家,从不会先去爷爷或者叔叔家,进门便问“大舅,大舅妈呢?”那语气就像家里的孩子回家找妈妈一样自然。若我妈妈上山砍柴了,他会顺着山路叫几声,得到回应找准方位,到达地点接过妈的镰刀帮着砍,再背一小捆回家;若妈妈在河边洗衣,他会找到河边帮着洗完衣服,然后要强地挎着洗衣篮子回家,让我妈空着手在后面走;如果是在割谷,他会二话不说,拿刀便下田;水缸没水了,他会主动将水缸挑满;做饭了,会帮着烧火摘菜,把该做的事都打理好。
表哥没正经上过学,却认识一些字,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从哪里学来的——或许从邻居家的孩子学的,或者捡了别人的旧课本,一字一字认的。我开始读书时,他还拿我的书看,教我简单的字。我再大一点,认的字多一些,他会请教我,还拿着纸和笔一笔一画地写,写得比我还认真。
四
日子一天天过,表哥也渐渐长大,长成了有几分帅气的小伙子,他虽瘦,却有一米七五的个子,身材很匀称,站在哪儿都显得很精神。母亲看在眼里,开始琢磨着给表哥讲门亲事,总说:“有了媳妇,就有了家,也就归了正位,他才算真正有了根。”母亲是人托人,四处打听,终于觅得一位好姑娘,通过较熟悉的得力媒人,也没费多大的事,两人彼此相中。女方不嫌弃他家穷,也不嫌他孤身一人。表哥结婚时,就两间低矮的土砖房,还有两样大姑妈出嫁时的陪嫁家具,再无其他。好在表嫂有一些陪嫁,虽不丰盛,起码棉絮被子柜子都有几样。我爷爷这次也是出了点力,给他送了些吃的用的。当然我家、我叔叔家都给了一些帮助,只盼他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表哥表嫂都是勤快人,把自家的田地、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家离雄黄矿很近,常种些蔬菜拿去卖,贴补一些家用。表嫂的“猪财运”很好,喂猪就像吹气球一样,长得很快。他们每年都会杀一头两百多斤重的肥猪,还给我家送一块腊肉。他们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他们盖了新房,生了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亲戚们都要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为未来充满信心的时候,表嫂突然病倒了,医院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母亲听说后,偷偷流泪多次:“老天,真的很不公,为啥偏要折腾苦命人!”表嫂去世时,他们的孩子才十岁。那孩子,我见过两次,长得像他妈,虎头虎脑,很是机灵。
表嫂走后,表哥既当爸又当妈,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雄黄矿找了份临时工做,起早贪黑地干活。好在孩子懂事,读书成绩也很不错。眼看就要过上快乐无忧的日子,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可命运又给他开了个非常残酷的玩笑。
在我父母移民后的第二年,我爸爸突然从老乡那里听说,表哥在雄黄矿干活时,被掉落的重物砸中,当场便没了气息。那时候,亲戚们到处寻找我爸妈的消息,想让我的爸妈送表哥最后一程。无奈刚移民,很多人的联络方式、住址都不知道,没完全落实,到移民办也无法查找,找了几天没结果。最后表哥送葬时,我们这边的亲人没有一人去。爸妈知道后,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念叨:“这孩子,苦了一辈子,怎么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如今,表哥的儿子已有出息,在外地工作,也成了家,生了子,日子过得很不错。我总想,表哥泉下有知,看到儿子过得好,孙子也在读高中,也该瞑目了。他苦了一辈子,从来没享过福,只愿天堂没有饥饿,没有苦难,能让他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
2025年9月30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