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裙子(散文)
一
母亲一直想要一款裙子——天蓝色的百褶裙。想好久了。
早年间,母亲跑去湖南永州开起了早餐店。来吃早餐的女顾客身上穿着天蓝色的百褶裙。女子脚步轻移,裙裾飘逸,有了花的明艳,蝶的灵动,在岁月的薄凉里温暖了时光。母亲的眼光扫过去,就很难移开了。
母亲后来又在不同的女顾客身上,看到了那种天蓝色的百褶裙。柔美的,清丽的,飘然的。
母亲也想这么柔美一回,清丽一回,飘然一回。
母亲大半辈子过下来,一直生活在农村,一直在奔波劳累中度过。小时,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又多,外公长时间在外面,外婆又多病,她是家里的长女,早早便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令人难捱的是“三年困难时期”,据说坡上水边只要不含毒的野草野菜都捋回家吃了,还管什么衣装。就算有件裙子,也没法穿着上山砍柴,下地打草。
母亲终于等到弟弟妹妹们长大了一点,可以分担一点,可也到了该嫁的年龄。母亲没想到,成家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上有老,下有小,糟糕的是连自己的婚房都是借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吃饭问题,住房问题。母亲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捣鼓着家里的“自留地”。又是种稻,又是点豆,又是栽瓜。轮种,间种,套种,一起上。母亲恨不能一亩地种出十亩地的收成,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穿什么衣装。至于天蓝色的百褶裙,那已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烟水茫茫,依稀如梦。
二
后来,盖了房,通了电。父亲领着母亲去城里购回电动机、碾米机、粉碎机、榨粉机。是夜,父亲和母亲走在大街上。一家一家的店铺林立着。卖水果的摊儿,恨不能摆到街中央,蜜黄的桔,圆圆的瓜,火红的柿子,青青紫紫的葡萄……卖服装的商店,挂着火红的羊毛衫,花格子的的确良衬衫,垫肩的小西装……音箱里,播放着邓丽君的《夜来香》,那绵柔的声音如水如酒,令人沉醉。父亲问母亲“想要什么?”母亲没好意思说要天蓝色的百褶裙。母亲怕吓着父亲。下地干农活与穿裙子是不搭界的。何况,自己年纪已是一大把了。我现在回想,那时候的母亲还不到30岁啊,怎么就一大把年纪了呢?母亲摇了摇头,也低下了头,拉着父亲离开了街市。
家里有了各种机器,更忙了,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开机器,碾米,粉碎,做成粉条。还要抽空弄去集市卖。集市的摊子一溜儿排开,卖鱼的,卖鸡蛋的,剪头发的,炒粉的,编筐的,修锁的……尘世的烟火与喧闹尽在其中。摊主大多数中年妇女。她们顶一头乱发,皮肤黝黑,着装随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母亲看见她们,仿佛照见了自己,暗叹了一口气。不经意间,脑子里闪出了多年前穿天蓝色百褶裙的女顾客。
母亲还是无法放下对那款裙子的想念。
想要那款天蓝色百褶裙的欲望,越发强烈了。
母亲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百货公司。老远就看到了那款裙子。没错,就是它,天蓝色的,裙摆上褶子线条光滑细腻,挂在展柜上,像挂着无数的珍珠在闪烁。
母亲在柜台外不停地打转,心跳加速,看一眼那裙子,再看一眼其它商品。明明是要来买那款裙子的,怎么象小偷一样不敢靠近了呢?负责服装区域的售货员朝母亲走来,问想买什么。那一下子,母亲更慌了,假装说要扯布料。售货员笑了,说这里卖成衣,布料在另一个区域。母亲尴尬地“哦”了一声,红着脸退出了。母亲没了勇气再进百货公司。
后来,母亲把心思放到了我身上,走进百货公司,扯下一块天蓝色的棉绸布料,为我做了两件裙子。母亲看着我穿裙子的眼睛不自觉地温热了。多漂亮的裙子啊,那裙摆上像缀着一个个花瓣,一只只蝴蝶,举手投足间花之飞扬,蝶之起舞。母亲赞叹着,伸出手来摸了又摸。
我穿着裙子,在村里上蹿下跳,呼朋唤友的。我与同伴们踢毽子跳绳,捉蛐蛐放风筝。我的裙子与南来的风一起起舞。身后,是同伴们艳羡的目光,是婆姨婶母们赞美的声音。我一手拽着风筝,一手提着裙摆,步子更加欢快了。母亲笑了,痴痴看很久,复弯下身子,一心一意干手中的活儿。女儿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三
家里做粉条的生意越来越好。父亲领着母亲把加工厂搬进了镇子里。一心一意做起了“城里人”,再也不用下地干农活了。母亲再次萌生了穿裙子的想法。
这回,母亲直奔县城的百货大楼,直奔了服装区,未等售货员开口,就指着那款裙子说“我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售货员没听见,或者是见我母亲是乡下人,根本不想搭理。售货员双手抱着胳膊靠着橱柜,继续与同事聊着天。母亲鼓起勇气,加大了音量——“我买这个”。售货员瞟了母亲一眼,又把眼神飘向别处,与聊天的同事交换着眼神。她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母亲感觉得到,她们认为母亲买不起,或者说不配穿这件裙子。母亲只好再次开口:“我想买……这个,送给我女儿。”母亲撒了谎,我那时刚十一二岁,根本穿不了成年人的裙装。
裙子的价格,确实超出了母亲的想象,三十多块呢。平时扯布料做一套衣服也就十来块。母亲咬咬呀还是买下了它。
母亲回到家,立即换上裙子,对着镜子反复照着。她的心被春风荡开,镜子里的人曼妙如仙女。母亲独自欣赏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脱下裙子,轻轻包好,挂在了衣柜最里处。
其实,母亲心里清楚得很,虽然变成了“城里人”,但每天浸米,淘米,开机器做粉条,整天挨着机器,沾着米粉,穿的机会少之又少。母亲继续穿着以前的衣装重复着之前的活儿,只是工余之时,偶尔翻出裙子,对着镜子比试一番,又是独自欣赏好一会儿,然后脱下,又重新包好,挂进了衣柜里。母亲有时候在黑夜里抱着裙子对着窗外独自仰望,外面很黑,她的眼睛却泛着星光。也许是自己的光。邻居彭嫂盯着母亲看半天,说了句“你最近气色真好!”母亲笑了。因为她心头装着一款美丽的裙子,不,装着一个美好的梦想,整个人,散发出明亮的色彩。母亲想,以后每天晚上收了工,就换上裙子,美给自己看。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岁月到底不饶人,母亲丰满的身姿到底经不起岁月的磨盘碾压,变得瘦削空瘪。母亲再穿那款天蓝色百褶裙时,腰头空出了好多,足足可放半个拳头。母亲用手左右丈量了一番,找来针线,坐在窗前,低垂着头,眯缝着眼睛,在腰头两端缝着线。她的神情如秋叶一样静美。她每缝几针就要举起,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检查着。看上去,她对自己的针线很满意,又似乎生怕哪一针败坏了什么。对,她生怕她的针脚败坏了原有的梦想。她是乎又在留住什么。那些针脚会不会收留她的寂寞和惆怅?哦,那一针一线可在递送着什么?或是在渴望着什么?还小的我,极力揣摩着母亲的心思。我静默地看着母亲,再也忍不住了,跑去挽住母亲的手说,别缝了,我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为你买好多好多的裙子——连衣裙,吊带裙,开衫裙,一步裙,大摆裙。红的,粉的,紫的,纯色的,大花的……我一口气说了好多。母亲听了很开心,放下针线搂住我,满脸璀璨。
四
一晃多年过去了,曾经年经的母亲,已是白发多于黑发,而我,像羽翼丰满的鸟儿,飞了,飞到别的枝头筑了窝,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我孩子满周岁那年,我和母亲一起逛街,为孩子选周岁礼物。街市的店铺一家连一家,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在一家服装店的门口,母亲立住了脚,往橱窗痴痴看。我随着母亲的眼光往里瞧——是件裙子,天蓝色的。天呐,原来母亲还在欢喜着天蓝色的裙子,而我却忘记了那年的发誓。我挽起母亲的手,直奔店里。母亲死活不肯前往,说老了,穿不上了。我只好作罢。一路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女人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裙装,灿烂如开着的大朵大朵的花,明艳得令人心动。我再望母亲。母亲微弓着背,那小身板如秋风收去水份的枝儿,在风中凌乱。我的心被针扎了一样疼了一下。母亲是老了,可这些年,我并未过多在意,过多关心,以为母亲会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我很少跟她一起出门,我更很少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我不知她又添了几道皱纹,又白了几根头发。我与她,貌似很亲,却活在各自的岁月里疏离着……想着想着,我的心更疼了,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眼睛起了黄雾。我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母亲。我把脸转向一边,拭去了眼泪。
第二日,我起了大早,直奔街市,为母亲买下那款裙子。当我把裙子摆在母亲面前,母亲吃惊了,继而羞红了脸。我催促着母亲去试下大小。母亲笑了笑,有些犹豫,轻轻地说,还是退了吧,我这么老了,穿起来不好看。我上前搂住母亲说,你不老,还是很漂亮的。我拿着裙子塞进母亲的手里。
母亲穿着我买的裙子,对着镜子,很认真地理顺着衣领,理顺着裙摆,也理顺着那头白发。我靠过去,靠在她的肩头。母亲搂着我笑了,我也笑了。镜子里的我们,笑得灿若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