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组诗七首）
　　
　　 一、宫墙
　　
　　 砖缝咬着铜铃骸——
　　 曾摇碎玄武门的黎明，溅在阶前
　　 成霜，又被晨露浸成半透明的凉。
　　 红漆剥落成星子，裂痕啃食
　　 半阙唐宫月：那月曾照过御笔落纸
　　 也照过戍卒握剑的手，如今
　　 碎在电子屏的红浪里，像素跳着
　　 没人捡的旧时光。
　　
　　 风过午门，裹着胭脂味
　　 像宫女失手打翻的妆奁，红顺影壁褶皱淌
　　 漫过砚台（墨干成痂），漫过家书（字洇成雾）
　　 漫过游人鞋底的现代气——
　　 有人摸墙，指尖触到朝代的体温：
　　 热的是酒肆喧嚣，凉的是冷宫铜锁
　　 那抹红悬在中间，晃啊晃
　　 像道没闭合的伤口，渗着
　　 新旧时光的血。
　　
　　 杏花又开，不记染红过谁的朱批
　　 只把影子叠在青苔上，像句掐断的谶语
　　 风一吹，就贴在游人衣角
　　 跟着走，不知要去哪。
　　
　　 二、春联
　　
　　 墨走红纸，年漏出来
　　 不是年糕甜香，是老灶烟痕
　　 呛得人眼酸——去年雪天
　　 祖父举着浆糊桶，孩子踮脚
　　 指尖沾的晨光碎片，还能捏出响
　　 今年的浆糊，成了超市福字袋里的
　　 一小管胶，挤出来，没有温度。
　　
　　 风掀春联角，露泛黄旧联
　　 去年红叠今年红，像粘住的日历
　　 墨淡了，纸卷了，红的边界却倔着
　　 像祖辈钝了的声音，勾着日子的轮廓。
　　 没人问倒贴的理由了，就像没人问
　　 为什么攥在手里的年，越来越轻
　　 轻得像手机里的拜年表情包
　　 点一下，就散了。
　　
　　 三、红绸
　　
　　 系过新娘发间，随花轿颠
　　 轿外唢呐吹红了天，轿内红发烫——
　　 是袖管藏的忐忑，像未拆的信
　　 红绸封着，怕一拆，日子就漏成
　　 碎银子，叮当响着没了影。
　　
　　 后来飘在广场，举成燃烧的火
　　 笑声裹在里面，风漫街巷
　　 火心却凉：有人举着它找缺席的影
　　 红绸晃成那人去年的红衫，近得
　　 像一伸手就能碰着，偏碰不着。
　　
　　 老戏台梁上的半幅红绸，听尽悲欢
　　 落幕时垂落的弧度，藏着半段西厢
　　 手机镜头亮了，闪光灯咬走它的褶皱
　　 叹息碎成数据，飘在网络里
　　 像没人认领的回声，碰着谁的屏
　　 就颤一下，又沉下去。
　　
　　
　　
　　 四、红陶
　　
　　 泥土在窑火里蜷成硬壳，裹着
　　 没说尽的旧时光：盛过先民的谷粒
　　 也盛过他们对月的叹息，谷粒成灰
　　 叹息还粘在陶壁，像未干的墨；
　　 盛过母亲的乳汁，也盛过她哄眠的轻哼
　　 乳汁干了，哼鸣还绕着陶口转
　　 像不肯散的雾。
　　
　　 纹路里嵌着指纹的温度，是窑火没烧透的
　　 人间气——有樵夫歇脚时的汗，有匠人
　　 磨破的指尖，最后都沉成红漆下的暗痕
　　 像时光里，偷偷按下的指印，没署名。
　　
　　 考古学家的手碰过它的痂，碎片拼不出
　　 完整的圆，像远古炊烟，只在红陶的红里
　　 留一星暖。游客举着手机拍，配文“岁月静好”
　　 没人见陶底的裂痕，渗进展厅的冷风
　　 把那点暖冻成冰粒，落在地砖上
　　 没声，像谁掉了的泪。
　　
　　 五、红旗
　　
　　 从历史的风里钻出来，染着
　　 没干透的呐喊，褶皱里藏着
　　 雪山的脚印（鞋帮磨穿，露着冻红的趾）
　　 藏着战场的炮火（烟卷焦味，裹着未冷的弹壳）
　　 藏着黎明前，被风掀起的那角亮——
　　 亮得人不敢眨眼睛，怕惊飞里面的名字
　　 那些没见着朝阳的人，把影子绣进红里
　　 针脚密得像星，缀着光。
　　
　　 广场上迎朝阳升起时，不是火焰
　　 是无数双眼睛攒成的光，比太阳还烫。
　　 风吹得它猎猎响，不是号角
　　 是那些名字在说“别忘”，声裹在风里
　　 撞着行人的耳，有人抬头望，有人划手机
　　 滤镜把红调得更艳，却滤掉了风里的声
　　 像给钟摆裹了棉，只剩影子晃。
　　
　　 可那红还在飘，飘在写字楼顶，飘在田埂上
　　 红得稳，不刺眼——它知道那些影子没走
　　 等着某个人突然停步，说“我记着”
　　 像记着童年里，攥在手里的糖，没化。
　　
　　 六、红豆
　　
　　 王维的诗里，它是风干的心跳
　　 硬邦邦的，裹着千言万语，封在壳里
　　 像塞在抽屉底的旧信，没贴邮票
　　 也没写收信人的名，落了尘。
　　
　　 长在南国的枝上，被太阳晒得通红
　　 不是恋人的眼，是挂在枝头的小灯笼
　　 亮着，等一个采撷的人——叶子绿了又黄
　　 红了又暗，人没来，只有风舔着它的壳
　　 舔出细细的纹，像谁皱着的眉，没舒展。
　　
　　 快递盒里的红豆，裹着泡沫纸
　　 附言写“相思包邮”，却邮不走空寂
　　 收件人捏着它，指尖碰着硬壳
　　 像碰着一段冻住的时光，暖不热
　　 也扔不掉，就那么硌在掌心
　　 像心里的某块地方，空着，填不满。
　　
　　 七、红柿
　　
　　 秋末的枝桠上，挂着晒红的孤独
　　 一个个，悬着，像小太阳
　　 却照不暖风里的凉，风一吹
　　 就晃出满枝的空，落在地上
　　 成了没人捡的影，散了。
　　
　　 农妇摘了柿，晒在屋檐下
　　 阳光把它们晒成柿饼，裹着白霜
　　 甜得能浸到心里，却浸不透那点空——
　　 儿子在城里打工，电话里说“挺好”
　　 她握着听筒，知道那“挺好”里裹着的累
　　 像柿饼里的核，硌着，吐不出
　　 也咽不下，卡在喉间。
　　
　　 孩子踮着脚够枝头的柿，笑声惊飞了雀
　　 电商主播举着柿饼喊“助农”，镜头扫过屋檐的红
　　 没人问农妇眼里的光，能亮到几时
　　 只问“甜不甜”“能不能再便宜点”。
　　 夕阳落下去时，屋檐下的红柿
　　 像快灭的灯，照着灶上的碗，照着墙角的筐
　　 也照着她心里的那点硌，硬邦邦的
　　 守着家，没声。
　　
　　 原创首发，江山晓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