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遇】银川漫记(散文)
一
薄暮时分,我走出银川河东国际机场,踏上银川这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土地。
机场大巴车驶过鸣翠湖湿地公园,我从树木间隙瞥见如同江南般的秀色,而斜阳西沉处则是千峰跌宕的贺兰山,塞上雄浑的气质迎面而来。我试图从城市林立的高楼间,觅见一座古城的身影,却被现代化玻璃幕墙的反光刺得目眩。
我喜欢游历古城,在古建的翘角飞檐、梁柱榫卯之间细数岁月的年轮,触摸逝去的光阴,从歇山顶、影壁墙、雕梁画栋里感悟城市的历程。我坚信银川这座“塞上古城”的旧光阴还在,历史的册页虽已泛黄,却仍然是永恒的铭刻。而我这样一个花甲之年的人,总会在城市的街巷里寻到深藏的古韵,以抒发自己的思古之情。
我入住的酒店就在北京东路之侧。十多年前,我来过银川,那时这条贯穿银川东西的北京路刚刚修好,新摊铺的柏油路乌黑发亮,还没有画上交通标线,空荡荡的。如今,双向十车道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我在酒店附近转转,一边等候妻子从内蒙古的阿拉善盟到银川与我会合。我发现几条街区的楼房有些老旧,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心想难道我住的这个地方是银川的老城区?
上网搜索一番,果然我所在的地方是银川市兴庆区。兴庆二字用做地名,有近千年的历史。1038年,党项族首领西夏王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创建大夏国(史称西夏),奠定了与宋、辽三分天下的格局。李元昊将原兴州升为兴庆府,筑台城南,册封为皇帝,从此西夏历代皇帝都以兴庆府为都城。当时的兴庆府是一座长方形的城池,周长十八里,护城河宽达三十多米,宫殿园林、寺庙祭坛、百姓民居分布在数十条街坊里。后来,成吉思汗率蒙古兵进攻西夏,兴庆府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山河还在,城已消失。如今在银川找不到一座完整的古城,只遗留下南城门、玉皇阁、鼓楼、承天寺等少量古建筑,应和着现代都市的脉搏一起跳动。
妻子抵达银川,我俩前往怀远夜市,以品尝各种小吃代替晚餐。到银川旅游不到怀远夜市逛逛,似乎就是一次不完美的旅行。长长的道路,长长的夜市,远远的就能听到嘈杂的吆喝声,闻到食物的香气。挂着羊头的摊位,卖的竟是一个个略显狰狞的羊头,最终我也没敢品尝。我俩选了富有银川特色的烤羊蹄和火爆牛肉,吃得津津有味。除了宁夏各色小吃,这里也不拒绝全国各地的美食,云南的米线、武汉的鸭脖、台湾章鱼丸子,还有我们大连的铁板鱿鱼。
美食令人胃口大开,而怀远二字却能把人带到比兴庆还远的旧时光里。银川这片热土,大约三万年前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距离银川市区不到二十公里的水洞沟,是中国最早发掘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被誉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银川北塔湖边,立有一块巨石,上面刻有“银川城始建于公元前112年”字样。这个时期汉武帝刘彻在塞上大兴土木,建设典农城,奠定了银川两千多年悠久历史的基石。到北周的时候,在此设置怀远郡、怀远县。怀远与兴庆都可以称作是银川的“老名”,沉淀着厚重的历史文化,见证银川由古至今的发展历程。
这样看,怀远夜市已不单单是小吃美食的“集散地”,它承载着老时光里一座城市的记忆。提起怀远,说起兴庆,银川古城便显现脑海,历史开始回溯,随着旷野的风翻到千年以前的册页。
二
银川褪去夜色,晨光已为南门楼的歇山顶镀上一层金辉。沿中山南街南行,远远地便可望见南门楼的雄姿。这座银川古城唯一留存的城门,不再具有进城出城的功能,城门前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广场上晨炼的人们还没散尽。
南门楼最早是西夏国兴庆府的南门,蒙古兵的铁蹄踏碎了兴庆都城,城门不复存在,这片土地变得人口凋敝,荒凉无比。然而正应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生命要延续,城市必定要重生。明洪武九年,朱元璋下令“立宁夏卫”,拨款重修兴庆府,古城迎来了新生。当时,共建有六个城门,南门楼是其中之一,取《诗经》“南风之薰兮”之意,命名为“南薰门”,寓意和平安康。后来,因为战火、地震等原因屡毁屡建,现存建筑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按原貌修复,保留着明清风格。
不能登楼,只能到城门对面的广场上眺望。整座城门楼以朱红色为主调,由台基、城门洞和城楼三部分组成,给人以庄重大气的印象。梯形台基高耸,外覆青砖,围以汉白玉栏杆。拱形门洞高阔,方便车马通行。城楼为重檐歇山顶,檐角翘起,门窗镂雕传统图案,梁枋施以彩绘,黄色琉璃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透着一股皇家建筑的气派。远远地看,还真像一座微缩版的北京天安门,尤其是拱形门洞上方悬挂着伟人标准像,两侧红墙上的标语与当下天安门一模一样。
大概因为看上去像北京天安门,一些资料便以讹传讹,把南薰门说成形制上仿照天安门。实际上,南薰门和天安门都是脱胎于金陵(南京)的古城门,而南薰门最起码要早于天安门五年建成。虽然天安门和南薰门同源,却蕴含不同的意义,天安门象征着皇权的威仪,南薰门则承载一段乡愁。
乡愁源自朱元璋的第十六个儿子朱栴。作为藩王的朱栴刚满十六岁就辞别父母,离开金陵前往西北就藩宁夏府城(银川),这一走至死都没有再回金陵。朱栴从内心深处抗拒到西北就藩,他留恋江南的秀色,怀念在江南的日子。正因为如此,他要求将南城门按照金陵城门的形制建设,当然一定要缩小规模,否则是要被杀头的。这样,每当他外出回城时,就走南薰门,老远看见城门就会产生一种回到金陵的感觉,思乡之情在一个城门的形制中得到些许慰藉。某年某月某日,朱栴伫立南城门楼上,眺望南方,赋词一首:
水悠悠,路悠悠。
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
古兴州,古兴州。
白云黄草都是愁,劝君休倚楼。
说来也怪,岁月无情,摧毁了城墙,掩埋了护城河,坍塌了五座城门楼,却唯独留下南城门,莫非是想让我们借“小天安门”之形,倾听那段“都是愁”“休倚楼”的往事?
三
中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到解放街上,视线从斑驳的树影里抬升,青砖台基上玉皇阁的雄姿飞入眼帘:翘檐重叠,飞角相啄,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鹏,承载着风风雨雨的时光。
玉皇阁的始建年代尚无定论,一说为明朝洪武年间修建,现存建筑为乾隆年间重建。不管如何,这阁都是循着历史的轨迹传承下来的。我站在路边仰望玉皇阁,它坐北朝南,像一头卧牛伫立着,重楼叠阁建于高高的长方形台基上,主阁高约二十多米,气势非凡。大殿东西两侧,分别矗立着三重檐十字脊亭式钟楼和鼓楼。整个建筑布局严谨、结构紧凑,展现出一种雄伟别致的美感,古韵悠悠。台基下面有南北方向的拱形券洞,两边门额上方分别题写“帝鉴”和“天烙”字样,几百年风雨洗礼,字迹有些模糊,但蕴含其间的人文教化依然是那么深刻、清晰。拱形券洞如今是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挡住了来往的路,解放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不可能再从券洞中通行,但抬头望见层层翘起的檐角,古韵自来,文化相携,一下子就可以捕捉到一座城市的精神内里。
从玉皇阁右侧墙边,顺着楼梯登上阁楼,凭栏远眺,现代银川展现眼前。然而,西望,马路中间,绿树之上,又有翘檐探向天空,这是另一座古建筑——始建于清道光元年的鼓楼。我和妻子沿着解放街的人行步道,向着不足五百米的鼓楼走去。早年银川人有一个自嘲城市太小的说法,“一条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街是解放街,两座楼就是玉皇阁和鼓楼,形容的是早年银川的狭小。如今的银川城区早已扩容,繁华如锦,但“一条街两座楼”的历史深度和厚度,依然决定了这座城市现代脉搏跳动的力度。
鼓楼也叫十字鼓楼、四鼓楼,它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要到鼓楼上,必须从人行横道上穿过马路,而眼前一辆辆汽车从鼓楼前驶过,我只好耐心等待。仰观钟鼓楼,颇为壮观。鼓楼的台基呈正方,青灰色的砖石层层砌筑,垒起一个边长二十多米、高约十米的基座。台基之上,居中是歇山顶重檐三层楼阁,挑檐飞脊,高耸壮观,四角各有小巧玲珑的角坊,其飞檐翘角与楼阁呼应,像一群燕子翘起的尾巴,古拙中透出几分灵动。
过马路来到鼓楼前,绕行一圈。鼓楼的台基四面都辟有券顶门洞,虽然大门紧闭不能入内,但可以想见这四个门洞是十字相交。东南西北的门洞上均有石刻题字,分别是“迎恩”“来薰”“挹爽”“拱极”,笔力隽永,文化内涵丰富,反映了古人对于天文地理的认识以及对和谐社会生活的向往。从东门一个窄窄的石楼梯向上攀登,便来到台基之上,可以近距离欣赏翘檐、榫卯、梁坊、木雕等精湛的细节。
扶栏眺望,银川繁华的街区呈现眼前。解放东街与西街、鼓楼南街与北街,呈十字形交汇在鼓楼下,那些南来北往、西去东回的车辆绕着鼓楼转。鼓楼就像一位老人伫立街中央,看透人间喜怒哀乐,阅尽银川沧桑往事。我仿佛看到,台基东北角坊里的灯还亮着,1926年宁夏第一个党组织“中共宁夏特别支部”设在这里,桌子上的煤油灯亮至深夜。我仿佛听到,军号声穿过阁楼,1949年9月26日,解放军第十九兵团司令员杨得志、政委李志民,以及宁夏地方知名人士,在鼓楼上检阅了入城部队……
离开鼓楼,走不多远就是银川的百年商圈“新华街(gai)”,许多老银川人记忆中的“我们小时候”,素有宁夏“王府井”之美誉。“街”字读作“gai”是西北方言的古音遗存,鲜活而富有烟火气。现代化的商业业态,难掩旧时痕迹,“龙泰裕”“黄鹤楼”“天宝楼”“义升酱园”与酒吧、咖啡屋、电影院并存在这片商圈里……
这或许就是银川最动人的风景。历史凝固在南城门、玉皇阁、鼓楼深处,沉淀为塞上江南的文化冲积扇,券棚挑檐如同张开的双臂拥抱新时代,现代文明与历史文脉交织成这座城市独特的魅力,勾勒出塞上人居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