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老友(小说)
一
人老了,总会怀旧思故,这几乎成了常态。甲辰年十月,我回国的第一个日程,就是探访自己年轻时一位兄长级的老同事。屈指一算,他应该是濒于九旬的耄老了。去的路上,我心里总归有点儿忐忑,不停地念叨,上天保佑,愿他一切都好。
初冬的松花江,还没到冰封加盖儿的时节,但寒江瘦水,也已经变的如同迟暮的老人,在慵懒无力地喘息,百不情愿地被岁月推着默默流淌。正阳河临江的一幢小高层前,我迫不及待按了一个八楼的门铃。
“是小东吧?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开门。”门铃的扩音里传出来我曾经非常熟悉,但此时却沙哑了许多的老人的声音。
“老大哥,你怎么知道是我呀,我并没有自报家门哪!”电梯门一开,昏暗的声控灯下,望着已经站在门口的老大哥,我问道。
“不会错的,昨晚你不是来电话了嘛。除了你,哪还能再有别人!”
啊,他的听力竟然没见衰减,比我这小了他整整一轮的败家耳朵可强太多啦!
上午的阳光,探入房间,撒满半个屋子,亮堂堂的。这一刻,我才清清楚楚看到了时光在他身上留下来的,近乎残酷的印痕。
三十多年前老大哥的形象,一下子从心底翻涌上来。皮肤白皙的国字脸,天生蜷曲的黑发,不但自然而然站立成侧分发型,还继续向下延展,形成了腮鬓。与下巴上的胡须,连成了一体。浓眉如墨,五官端庄,哦,那双不大却是双眼皮儿的眼睛,与唱《冬天里的一把火》那个台湾歌手费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的。一米八的身高,不胖不瘦的身材,虽然有点儿溜肩膀,但腰板儿挺直。当年的第一眼印象,就觉得是一个妥妥的大帅哥。
突然想起来,她爱人见我盯着他们家墙上的结婚照时,自我炫耀的话,“小东啊,不是你嫂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昝跟你大哥搞对象轧马路,俺俩的回头率,那可是能秒毙一大片眼神儿!”
哎呀,想到了其人言,咋没见其人面啊!
“嫂子呢?”
“走啦,已经有六七年了!”老大哥虽有些低沉,却并不伤感的回答,叫我产生了一种懵惑。可能他捕捉住了我的眼神儿,咳了一下嗓子,声音略高了高, “走了好哇!早就仨饱一倒,就跟床亲。后来到底称心如愿了,卧了床,想起也爬不起来啦!糖尿病综合症,一连六七年哪!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你一个人伺候,儿女呢?为啥不雇一个保姆啊?”我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二
“东啊,不怕你笑话,你嫂子那个脾气……嗨!这么说吧,她能瞧得上眼,能和她对付上的人,可能还没生出来吧!那几年换的保姆像走马灯,从来都没停过。横挑鼻子竖挑眼哪,不是嫌手脚不勤快,就是挑做饭不好吃。有干净利索,又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又说人家长得丑。歪瓜裂枣的,看一眼,能后悔半拉月,哪还有胃口,吃了也得吐出来……”
嫂子的为人如何,当年同顶一个办公室屋顶时,大哥的情绪也免不了带到了单位。憋忍不住的时候,流露过一些。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字:不可理喻!那年姑娘高考,被辽宁一所不错的大学录取了,她却硬是逼着大哥,托门子挖窗户,生生地转回哈尔滨的学校来了。说出来的理由能吓死人,“贴身小棉袄,就是得贴着身,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冻着咋整!”可能谁都想不到,这是一个成天捧着托尔斯泰小说的人说的话!
“妈卧了床,这贴身小棉袄,该得上济了吧?”我又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话题上。
老大哥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接着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倒也来伺候了几天,越往后,来的时候就越少了。儿子更不是个玩意儿,打电话催他过来,他叫儿媳妇挡驾,编筐编篓地说瞎话不接。”
“那这么说,就你一个人陪护嫂子啦?”没想到,这一句话,可能是戳到了他心里的疤痕上,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我眼看着,那已被岁月拉扯下来的眼角,抻出了密麻麻鱼尾般的褶皱,已经略显浑浊的俊目明眸,似漾起了一丝湿润的光影,“苦啊,姑娘买的纸尿裤,儿子送来的尿不湿,她不是嫌乎硌屁股,就是说想沤她长褥疮,盼她早点儿死!我实在没辄了,就到处淘腾旧线衣线裤,给她拆了当褯子。拉了尿了,就放盆里泡上,搁搓衣板儿搓着洗。家里洗衣机倒是现成的,可她不让使,费水呀!
还有一天三顿饭呢,不顺口儿,连一筷子都不动,拉耷个脸,你就得再给她掂对别的……”
“大哥,咱不说了,翻篇儿吧!嫂子走了,她自己解脱了,你也解放了。那这六七年就你一个人过?就没想过找一个能刷锅办饭,搭伙说话的伴儿?”
这一问,他回答的倒是挺干脆,“够了!想一个人清净清净了。两个巴掌拍一起,哪有没有响儿的?”
“那你一个人,空唠唠,孤零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天天咋过呀!哦,你家咋还用座机电话,你手机为啥不使啊?”
这一次,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吱声。昏花且有些浑浊的眼眸,转向了厨房,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冲着我,所问非所答地说,“看我这记性,就是一个猪脑子啦!接了你的电话,我原打算下楼买点儿东西,今天咱老哥俩在一块儿弄两个菜随便吃点儿。可又忘了,等想起来了,就黑天了。我怕出去回家找不着道儿,就耽搁了。”
“干嘛要在家吃,一会儿就下楼,我请你!”说着话我站起身,他也缓缓地走到门口,从墙上的衣帽钩上,拿起了一件都磨掉了漆皮,露出了皮板儿的黑皮夹克,披在了洗得看不出本色儿,还是自然就是灰不拉叽的衬衣外面。
三
“大哥,这件皮夹克,不是你三十年前穿的那件吗?这个款式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都陪半辈子啦还穿着,想忆苦思甜哪!你职级,也算位极人臣了,拿着月收入都过了万的退休金,日子咋过成这样,你干嘛要这么苛苦自己呀!”
“唉——,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下楼吧!”他嗫嚅着。
单元门口有几级台阶,我下意识伸出胳膊,想扶着他下,他却躲闪了,“我自己还能行!”虽有些步履蹒跚,但还是慢慢地挪蹭着下来了。
出了他家的小区,我俩都没说话,他好像在想心事,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想起他穿着这件皮夹克,带我一起出差的情景。我这个人比较随意,邋邋遢遢惯了,可老大哥呢,那一回我真是开了眼,见识了。
早起洗漱完毕,仔仔细细刮了脸,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了一个小梳子,对着镜子就梳起了他那自来分的发型。再抠开一个小盒,抹了点儿“雪花膏”,两手轻抚朗面。这一捯饬,愈发显得精神焕发了。紧接着,又把脚搭到凳子上,捏着蘸了一丁丁水的手纸,把皮鞋帮儿和皮鞋底儿的结合部,认认真真地擦了一圈儿……这才风风火火,大步流星,雷厉风行,该干嘛干嘛了。
眼前呢,他脸上的光泽没有了,自来分的头发虽然还立立着,可却少多了,倒是花白了一多半儿。挺直的腰杆儿也有些佝偻了,整个身子好像也抽巴地缩了水,看着就像是小了一圈儿。步子更是小心翼翼。没里拉歪斜,也是迟迟蹰蹰了。
我特意选了离小区最近的那家“喜家德”饺子馆。点了两个正菜,两碟小菜,一人一盘鲜虾馅儿的招牌饺子。他胃口不错,吃得也很开心,聊着聊着,有些动情了。
“东啊,大哥这一辈子,人前从来都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多冷的衙门,我也能把它坐热了。阴山背后的工作,我也能把它干红火了。可人后自己家里,却是一塌糊涂,白活一世啊!”借着店堂的大落地窗,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两万多里地来看我,吃顿饭还得你请我,大哥这心里不得劲儿啊!
你说得不错,一个月一万多,我就是打着滚儿花,也花不完。可你不知道,到我手里却只有一千八呀!那些年,我守着老伴儿分分秒秒走不开,工资卡一直都在儿子手里掐着。老伴儿走了,处理完后事了,儿子、姑娘也有话了。
“爸呀,你老了,这几年还有点儿糊涂了,看起来是小脑萎缩又严重了,再进一步就发展成大脑痴呆啦!工资卡就不给你了,我俩给你保管。每个月给你一千八,剩下的就二一添作五啦!啊,这也是我妈的意思……”
我的心里激灵一下,肠子都翻了个儿地搅动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啊!
四
看着老大哥,嘚嘚瑟瑟把剩下的菜和饺子都拨进餐盒打了包,我的心里酸得不行。买了单又叫住了服务员,请她给我们老哥俩合个影。老大哥欣然站起来,尽可能地挺直了腰,那眼神儿分明又流溢出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光。
拿着手机,我却又犯了难。这照片可怎么转给他?他一直都没有手机呀!
“大哥,你先别走,再等十分钟,我去去就来。”出了饭店的门,我紧着打听打字复印的地儿。疫情之前,满大街都有好几家的打印社,怎么现在都销声匿迹了!细一想,这不是土老帽,捧着旧黄历看世界吗!这些年不少人家,都有了那一套家巴什儿,谁还把钱往外扔啊!
打听了两个人,钻过立交桥,跑出有一里地,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小街看到了“打字复印”的招牌。又去隔壁的小超市,把打印出来的照片,配上一个小镜框镶好,这才脚步匆匆地往回赶……
公路大桥是哈市的一个公交车枢纽站,四通八达。我却选择了步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化掉这一份寡然无味,却又膈满腹胀的虾仁儿饺子。蓦然间回过味来,人喜、家乐、德满门的“喜家德”,从老大哥的身上,我是不是应该颠倒过来理解了?
上了松花江大堤,沿着江边的带状公园,原本想着能借助江天寥阔,让自己的心情能够疏朗起来。可当俯看瘦骨嶙峋的一江秋水,仰观云层涌动的秋空,凝视岸柳枝条上,那所剩无几的瑟瑟秋叶,我的心反倒更加郁闷了。
想起了老母亲尚在的时候,常常念叨的一句话,人老了都是要过河的,要心里不慌,平平安安地渡过去,就得攒好过河的钱。过什么样的河?老母亲也说不上来。可今天我却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干嘛要绞尽脑汁去寻天觅地搜索呀,这条河的名字,不就是老人河吗!
好多好多的网言新语,说每一个老人的晚年都可能是疾风骤雨,甚至是腥风血雨。窃以为,还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无力撑船,无钱给发动机加油,折浆沉浮,挣扎者自不乏其人。但风帆猎猎,扁舟唱晚,安抵彼岸的,不也常常司空见惯吗?啊呀,这不就是刘禹锡的那句名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情境吗!
我有些释然了,探耄访耋,是不是过于走心入脑了。那么一个有能力、有魄力,年轻时屡建功业的老大哥,尽管人生不尽如意,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毕竟活到了八十有九的高龄,这就是赢家。谁能不说,这已经应了“好人一生平安”的俗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途。虽有的人可能多舛多难多坎坷,但还是要坚信,人生总有诗相伴。当东风吹散了江天的云蒸雾涌,呈现在人们,特别是古稀耄耋老人们面前的,定会是一个“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恬静安然的金色世界。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承载了,也见证了古往今来多少美好的理想与憧憬啊!
老大哥,想你当年那么睿智,干练,一定也会坚信不疑的吧……
2025年乙巳中秋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