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没有父母的世界(散文)
我们的世界,不能没有父母,没有父母的世界,在最初,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空间和情感,一下子经历着强烈的冲击,就像经历一场把一切抹去的空白。本来的安排,都变成了不适。
父母下葬后的第九天,女儿放寒假回家。晚饭后,女儿打开行李箱,拿出了大学老师给的对联,兴奋地说回老家过年时带给爷爷,还当即要把一玻璃窗花贴在窗户上,我俩支支吾吾,说先别贴,女儿不理解,再三追问,无奈,只好全盘托出,原本打算等她缓一缓再告诉她。
我父母离世的那晚,大雪导致高速封路,学校停课,工厂停工,第二天中午父母骨灰入土,我们知道女儿根本赶不回来,对她隐瞒了所有。
当晚,女儿默默地哭了好久。看得出来,连起身去卫生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骑三轮车拉着母亲回老家,已经走到我家大门外的十字路口了,我急得追在后面大喊:“爸,咋这么着急,待两天再走吧。”父亲头也不回,一边继续前行,一边埋怨我娘:“我就一会没看住你娘,你说说你娘就偷跑到你这里来了,你看看,你娘光待在你这里可不行,是不耽误你们的正事儿哦,那个可不行,得快点儿回去啊。”父母是我们的牵挂,更是我们的快乐,突然失去,那些画面变成了永远不能再打开的尘封。
次日早晨起床,我一眼看见窗外白乎乎的雾,别的啥也望不见。
吃早饭时,妻子告诉我,女儿昨天晚上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了,直直地坐在床上。她不需要我们去安慰,彼此也只能自己照顾着自己的情绪。
妻子吓了一大跳,叫了几声女儿的名字,安慰一番后,女儿才慢慢地又睡着了。
我安慰妻子:“老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事儿,过几天就行了,放心吧。”
妻子不放心我,劝我请假,等雾散了再去上班。我还是坚持按时去上班。静坐静思,更容易让我悲伤。我想用工作缓解我的伤感和痛苦。
我一出门,就被浓雾淹没了,站在车旁边的树下,一抬头连树冠都看不见。
我钻进车里,接连几次打不着火,只好关掉,坐在车里等了几分钟,再重新打火。
大雾遮挡了视线,看不清车辆行人,我瞪大双眼,紧盯着车窗外,谨慎地驾车慢慢来到我家门外的十字路口。
彭的一声,吓得我紧急刹车,仔细看看,一辆从左侧开来的白色汽车,撞了我前面这辆白车的车尾左侧角,看上去情况不太严重。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一路上不停地按喇叭,龟速前进,大约用了以往三倍的时间,总算到了工作地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双眼酸疼。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不是天地感应,而是我把这种现象不自觉地和父母离世联系在一起了,编织了一张网住哀伤的网。
九点左右,雾散了,阳光暖暖地抚摸万物。
一连几天,都是晴好的天气,融化的雪水汇成了一条条小河,蜿蜒流淌。
十几天后,正月初二的早晨,我按照我们当地过年的风俗,跟随族人一起去先人的坟地祭祀,放鞭炮前,准备跪在父母坟前磕头,猛一抬头,发现坟头上有一个洞口,通过这个洞口,我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苇席和棺椁。不知为何如此,我不敢贸然去问。
我刚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只顾着忙地里的农活,无暇顾及我,任我一个人在草棵间捉蚂蚱。蚂蚱在草棵间灵活地穿行,一直进了荒芜的坟堆,爬上了坟头。我追上去一扑,它极敏捷地钻进了坟头一丛杂草下的老鼠洞里。我正准备伸手去掏,突然从洞里窜出一条脖颈带橘红色花纹的绿色大蛇,吓得我一下子滚落下来,哇哇大哭。等父母闻声赶来才发现我左腿膝盖划伤了。那个伤口在两个多月后愈合了,父母一直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他们怕我以后成为瘸子,怕我落下残疾,怕影响我长大后当兵,怕影响我长大后找工作,怕我以后会在阴雨天犯旧疾。那两寸来长的伤口,成了他俩的心病,仿佛那疤痕从我左膝盖转移到他俩心上去了。
关于坟墓,一切都是恐惧的影子,包括曾经的故事。
我跪下磕头的时候,左膝盖被硬东西咯了一下,扒开灰土一看,是我曾经送给父亲的鼻毛修剪器,在衣服上擦去灰尘,轻轻扭动刀头,里面的鼻毛渣落在了我的掌心。那些生活的细节,仿佛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器物都可以触发回忆。
父亲的一生,总是和土地和劳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是土地的忠实看守者。每日,父亲去荒野里劳作,如虔诚的信徒去朝圣。
辛苦劳作是庄稼人亘古不变的信仰。大手干裂的口子里刻进了太阳、风和饱满的谷粒。母亲依偎在暖阳里,缝补岁月的缝隙。田野的风,带着阳光的暖吹过田间地头,五谷香升起在质朴的大地。老牛卧在暖阳里打盹,小羊羔打斗在矮墙上。树上结满了鸡,鸭称霸了水塘,大白鹅把街道变成了飞机起飞的跑道。老屋,老树,田野。
这就是父母的田园风光,我也始终觉得他们在其中,我也安心了。
我的父母,永远定格在这样的画面里,但愿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么朴素,陈旧。生怕父母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时光模样,走错了村落,找不到自家的地块。父母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百里之内,是他们行走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狭窄,可再也不能加宽了,我怕父母找不到自己生活过的故乡。
父母的世界,又变小了,再小,变得更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