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归尘之三十七本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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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好几个街巷之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数台推土机的轰鸣之声,如同沉闷的雷鸣一般,事实上的拆迁越来越近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白兰街----这片解放前的建筑群,承载了超过百年市井烟火气息的街区,就将全面迎来它不可逆转的清零过程。
这是一间老旧危房的二楼,五十出头的房子主人骆源君,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喃喃自语:“还有什么落下的?”搬家公司的箱车,已经把老房子几十年的光阴全都掏空搬走了,只留下来一个疲惫不堪的、布满了尘埃的躯壳。木头发出腐朽以及墙皮出现剥落的气味,在空气里面弥漫着,地板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只要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像是踩在了时光的灰烬上面一样,西侧天棚的破洞那里,有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形成了几道粗壮的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线里面无声地、疯狂地舞动着,好像在举办一场末日的狂欢宴会。
这其实是最后一次进行检查了,昨天儿子来过这里,他皱着眉头,用手机对四周扫视了一圈之后说:“爸,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了吧?旧的家具和电器,我已经挂到网上去卖了,如果有人要就卖掉,要是没有人要的话,就放那儿,您也早点回我那边去吧,在这个地方待着,让人感觉受不了啊!”儿子的话语非常务实,而且高效,就像他处理所有数字文件时那样,勾选一下,然后进行删除,或者把它们存入云端,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在这片废墟里面流连忘返。
对于儿子的话,骆源君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过多的解释,那种北方人所特有的执拗,让他想要和这间老屋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扫过空荡荡的四壁,最后落在了那几道光柱的源头,也就是天棚的破洞处,破洞的后面是幽深的黑暗,那里曾经是老鼠和家蛇的领地,同时也是他童年时期不敢去窥探的禁区。
一种没有缘由的好奇心,就像一只纤细的手,在他的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他把墙角那张唯一没有被搬走的、摇摇晃晃好像马上就要散架的旧方凳搬了过来,踩了上去,凳子发出了痛苦的吱声,他踮起脚尖,将手臂伸进那一片黑暗之中,灰尘簌簌地往下掉落,迷住了他的眼睛,指尖在蛛网和一些不明碎屑之间摸索着,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有着规整棱角的物体,这个物体被厚厚的、板结的灰尘包裹着,摸上去的感觉,就像是一块化石。
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把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从里面掏了出来,包裹落到手中,有一种沉稳的分量感,包裹使用的是那种早已绝迹的厚实牛皮纸,但是此刻,已经被灰尘和时间浸染成了一种没有丝毫光泽的深褐色,就像是一件刚刚出土的冥器。
骆源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也顾不上脏不脏了,用手轻轻地拂去了包裹表面的浮尘,包裹是用麻绳捆着的,绳结已经变得脆化,不过依然保持着严谨的十字形状,他就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珍贵的文物一样,动作轻缓地解开绳结,牛皮纸在解开的过程中发出了干燥的撕裂声。
包裹里面,是书。
一摞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那一本,放着一封对折起来的信笺。
骆源君蹲在铺满灰尘的地板上,借着从破洞射下来的光线,开始了他的“发掘”工作。他首先拿起了那封信笺,信纸已经泛黄,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裂,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展开,信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体清瘦而且有风骨,不过能够看出来,执笔人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使得某些笔画带着一点点波折。
“敬启者,君之缘友雅鉴:”开头的称谓,是旧时代文人交往的雅致与郑重。
骆源君的心跳加速,暗道:“我竟然成了君之缘友?”
君之?是谁呢?这个名字对骆源君来说,完全陌生。他继续往下看,信笺很短:
敬启者君之缘友雅鉴:
烽火照金陵,江海各西东。时局板荡,南渡在即。此去经年,身似浮萍。行囊促狭,千卷藏书,不得不做取舍之痛。唯此三十七册,皆挚友所赠,页页有情,字字有谊。弃之,若断手足;携之,势比登天。君之五内俱焚,踌躇再三,终不忍其流落市井,或毁于兵燹。特封存于老宅梁上,祈望他年太平,有缘人得之,知此间一段文墨因缘,亦不负诸友赠书之雅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珍重!珍重!(若吾有幸归来自取,亦当人生趣事雅乐一件,幸甚!幸甚!)
风君之手泐
民国三十八年仲春
民国三十八年孟春?骆源君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应该是1949年3月,在一个历史转折的关键点上,一个名叫风君之的知识分子,在离开与留下之间,做出了痛苦的选择,这三十七本书,并不是普通的书,而是他没有办法带走的友情和记忆,是他留给未来的一个缥缈的希望。
骆源君放下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个年代里焦灼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书,是郁达夫所写的《沉沦》,他轻轻地吹去封面上的浮尘,打开封面,露出扉页,扉页上面,是洒脱不羁、墨色沉静的行书:“风君之兄雅正弟达夫廿三年春于沪上”。墨迹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依然乌黑发亮,好像赠书人的豪情与笑意还凝固在字上面一样。
他又翻开了另外一本,是刘半农的《扬鞭集》,扉页的下方,盖着一方小小的私印,印泥是朱红色的,因为岁月的侵蚀,边缘有些晕散开了,但依旧像血一样殷红,刺痛了骆源君的眼睛,私印旁边一行小字:“风君之先生惠存以文会友,此情可期。半农敬赠”。
“风君兄雅正”、“以文会友,此情可期”……骆源君一本一本地翻看着,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一个个在现代文学史上闪耀着光辉的名字,亲笔题字,把自己的著作赠送给这位风君之,这些留言和印章,瞬间打通了时光的隧道,让一段鲜活的、充满书香的文人友谊,直接扑到他的面前。
巨大的兴奋感,如同温暖的潮水一般,冲走了骆源君失业以来的颓唐情绪,和老屋即将倾塌所带来的怅惘之情。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被这个惊人的发现冲刷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发现了一批旧书,而是捞起了一大包沉没在时光长河里的历史,这比任何财富都更让他感到激动,他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包书,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宝藏,窗外推土机的噪音似乎渐渐远去了,他沉浸在与历史进行对话的震撼之中,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然而兴奋的潮水慢慢退去之后,一个最根本的疑问,像礁石一样浮出了水面:
“风君之……你到底是谁?”
骆源君开始了联翩的浮想与揣测:从风君之交往时间来看,四九年应该五十岁以上六十岁不到,到今年2025年也有一百三、四十岁了,人肯定是不在了。他是名人?是作家?又或者是哪个豪门公子?
这个疑问,不仅仅属于骆源君,也沉重地落在了这间即将消亡的老屋里面,落在了每一粒飞舞着的尘埃上面。
2
最初时怀有的那种兴奋感,就像老屋里那道强烈的光柱一样,虽然非常刺目,但是却没办法持续很久,当骆源君小心翼翼地把那包书带回儿子位于城市另一端的、窗户明亮干净的高层公寓之后,那兴奋的光芒便开始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困惑,风君之留下的那封信,就像一把钥匙,却指向了一扇早已消失在迷雾当中的门,他决定,要为这个陌生的名字,寻找一个归宿,弄清楚他到底是谁?了解一下他的生平,找到他的后人,物归原主。
寻找从最便捷的地方开始了,骆源君打开了儿子的笔记本电脑,在搜索框里郑重地输入了“风君之”这三个字,敲下回车键之后,页面瞬间被各种无关的信息给填满了,有广告,有行文中的语句关联,甚至还有一部网络小说里面的角色,不过那位叫风君子。唯独没有他想要找到的那个“风君之”,他翻了好几页搜索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片令人感到心悸的空白,这位在1949年之前能够和众多名家交往的文人,在网络海量信息库的记载里面,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轻轻地攫住了他的心头。
他并不甘心,决定借助实体的力量去寻找。骆源君首先去了区公安局的户籍档案室,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女民警,她脸上带着职业习惯的和蔼,语气中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听完骆源君的叙述之后,她想都没想就说:“解放之前的居民档案?那怎么会有呢?都过去七十多年了,经历了多少运动,城区也翻来覆去改造了多少遍,到哪里去找啊?现在是二五年不是五五年,如果是五五年或许会找到。……市局也不可能有的。”她的回答非常干脆,也很合理,就像一堵光溜溜的城墙,骆源君连一丝可以攀附的缝隙都找不到。
或许房产局会有什么线索?骆源君又辗转找到了市房产档案馆,这里的工作人员态度稍微好一些,但是得出的结论同样令人感到绝望,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带着几分对骆源君想法天真的怜悯解释道:“这位先生,我这里是房屋不动产的档案馆,你要查找全市每个街巷的房产情况,我可以帮你查到,你要想查房屋名下归属人的档案,不用说从解放前到现在的产权变更了多少次,就是七十年代以前的底账,无纸化以前的底账都是手写记录,过去档案管理也不严格,很多都残缺不全了,您说的那个名字,在现有的电子系统里面,没有任何记录,”制度性的遗忘,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把风君之这个名字,以及与他相关联的那段具体的历史,都碾磨得粉碎,他成了一个彻底的“无名者”。
一种荒诞的感觉油然而生,一个在虚拟网络世界和现实官方世界都“不存在”的人,他留下来的遗物,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骆源君产生了一个近乎赌气的念头:让市场来对它们进行检验,他想起了儿子提到过专门交易旧书的“孔网”,他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极其认真地为那本郁达夫的《沉沦》拍照,选取最能够体现出它的年代感和扉页题款的角度,然后在商品描述里面,详尽地写下了风君之的信、那段南渡的往事,以及他对这批书所具有的文化价值的理解,他几乎是怀着一种展示珍宝的虔诚心情,把商品链接发布了出去。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捣乱,他故意设了一个高价5888元。
然而这个充满了猎奇心理与算计的网络交易市场,给了骆源君最沉重的一击,商品页面的浏览量非常少,就如同把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一点涟漪都很难看到,唯一的一个询价的人,头像还是个卡通图案,问题非常直截了当:“能不能便宜一点,十块钱,凑单包邮?”
还有几个书贩子发来私信,试图用行话套话来压低价格,语气显得精明又油滑;甚至有个自称是“复古风”网红的人前来询问,能不能租用这些书作为拍摄的背景,还强调说“要的就是那种发霉的旧感觉”,文化所具有的价值,历史所蕴含的重量,在消费主义的天平上面,变得轻飘飘的,只能够换算成“包邮”与“折扣”这样的东西,骆源君苦笑着关闭了网页,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
晚上儿子下班回到家,骆源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那本郁达夫的书递了过去,试图和儿子分享他的发现,儿子接过书,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下,重点看了看书的封底和书脊,然后把书递还给了他,语气平淡而又真实地说:“爸,这老古董,看着是挺有感觉的,但是咱们留着它没有什么用啊!现在这些书网上还能买到,放家里占地方不说,还招虫子,要我说,您把重要的扉页签名拍个高清的照片,存在手机里留作纪念就可以了,或者我帮您全部扫描成PDF文件,存到网盘里面,随时都能够看,还不怕弄丢也不怕损坏,”
骆源君望着儿子,那句“扫描成PDF存网盘”的话,就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巧地剖开了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思想帷幔,帷幔后面竟是难以勾连的深渊。儿子并非是不屑一顾,他只是真诚地认为,把实体所承载的情感和历史,转化成虚拟的、永远不会腐蚀的字节,是一种更加先进、更加合理的保存方式,这是当下九零后迥异于父辈们的价值观!也代表了当下社会的潮流。他没有办法理解,父亲在摩挲泛黄纸页时指尖所感受到的那种震颤,也闻不到那灰尘与旧墨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过去的独特气味,在数字化生存的新生活世界里面,实体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已经被彻底解构了。
儿子并没理会父亲的心情,继续说:“这些书太老了,只能卖废品。一块二一公斤,也卖不几个钱。你留着没用,想看的话我给你买新的,这些书都活了上百年,纸页都酥了,翻几下就会碎,看都没法看。也就是这些签名还比较值钱,这也分对谁,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白给我都不要,只有爱好收藏的会收购这些。”
骆源君气急败坏地说:“你懂什么!书,确实到处都能找到看到。可这些签名题签,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旧书因为有了作者手迹才有了意义,这个意义是独一无二的啊。时间越长越值钱。如果这些书能高价卖出去,买的人买的不是书,买的是签名手迹。鲁迅老舍郁达夫徐志摩这些名字值不值钱?值钱。可值钱的名字写的书为什么不值钱了?风君之和这些人的友情为什么不值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