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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远去的蝉声(散文)


作者:土木禾刀 秀才,1044.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3发表时间:2025-10-07 09:54:44

父亲手中那把镰刀,极其锋利。枯黄的麦秆,在刀刃上轻轻划过,成熟的麦子就一行一行倒下,一片一片倒下。直到麦地里,只剩些四十五度角的麦茬。土地渐渐裸出原本的颜色,黄黄的瘦瘦的。我的镰刀,紧紧跟在父亲后面,生怕被父亲落得太远,生怕父亲说我懒。作为家中的长子,我必须好好劳动,好好学习,好好表现。
   火辣辣的阳光,有些过分热情。西南季风,骚乱不安地涌动。父亲用三道蓝的毛巾,擦拭我脸上的汗水。毛巾上,满是咸腥的五月的气味。尽管汗流浃背,父亲也没有夸我,只是淡淡地说:“身子还是单薄,干活还是不利索。”说得我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酸涩。所有的汗水,所有的劳动成果,全被一句话抹杀了。父亲就是这样,板着黝黑的脸,不爱说笑,不爱夸奖人,好像如此才会建立起威严和威信。我爱父亲,也可以说我怕父亲。
   以芒种为界,嚓嚓嚓的收割声,将故乡的夏分割开来。芒种之前的立夏、小满,我叫它初夏;芒种之后的夏至、大小暑,我叫它盛夏。若说初夏,是温婉清纯的少女,那盛夏就是火热奔放的少妇了。也就是说,不管初夏和盛夏,都是撩拨人心的。
   窄窄的弯弯的小路,从麦田间穿过。路边的柳树上,有蟪蛄在轻吟低歌。那歌声似乎是唱给自己,又似乎是唱给麦地里的劳动者。这种蝉身材小巧,比体型大些的蚱蝉,出来的要早,数量也很是稀少。其鸣叫就像羞涩的少女,躲在树林里轻轻呻吟着什么,浅浅诉说着什么。你一走近,它就闭口不语了。
   这种性格,就像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一个叫“云”的女生。云很传统。当别的女孩为了方便,都把头发剪短,她却依然扎着两根麻花辫。那辫子乌黑油亮,熠熠有光,就像她乌溜溜的,含着泉水的眼睛一样。眼睛不是很大,辫子不是很长,却恰恰合适了她的身材和模样。
   麦收之后便是暑假。暑假之后,我就去到几十里外的镇子上,读中学了。那时的学校还没有高高的教学楼,一排排硬山顶的房子,红砖红瓦。铁栅栏大门油漆斑驳,大门柱子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什么的。迎门便是一大片泡桐,粗壮挺拔,郁郁葱葱。春天会开出太多的,略显繁重的花朵,小喇叭的形状,高雅的紫红色。浓郁的芳香使空气变得黏腻,如掺了蜂蜜的液体。到了夏天,那桐林里就居住着许多许多禅,吱吱地叫声一片。似要和窗户里飘出来的读书声,比试一番。还有食堂前那片柳树林子;还有院墙后那片杨树林子,皆栖满了精力旺盛的蝉。当它们比赛似的齐声高唱时,也就彰显着阳光的茂盛和夏季的繁荣;还有一群风华正茂的男生和女生。
   那时虽已开放,虽已改革,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都穿着短裙子、喇叭裤什么的。可北方的乡野依然传统,依然有人穿中山装,穿军绿色的制式衣裳。我那件穿了三四年的褂子,就是军绿色的,四个兜兜都摆在外面;镀了铜的纽扣,金光闪闪。云的那件红方格褂子,样式也是传统的,且一穿就是一个冬天。每一个黑色塑料纽扣,都严谨地系着;不像现在的人,脖子处那个纽扣都是敞开的。
   可蓬勃发育的青春,从来都不受约束。在我的偷窥下,云的胸脯日渐突出,如雨后春笋,如阳光射不到的地方,长出的半球状的蘑菇。或许是我的目光刺激了她,她才会骄傲地长大,故意向我炫耀她的芳华。
   通常情况下,女生和男生都不怎么说话。就连收作业本发试卷的时候,两个人离得很近,也只是一个笑一笑,一个点点头。当云把她整洁的作业本递给我,我的呼吸甚至是紊乱的,忘了微笑和点头是什么。只是匆匆打她身边走过,将一种女生特有的芳香,偷偷抓在手心上,悄悄吸入肺的中央。除了作业本上秀气的名字,对于云我就一无所知了。她是哪里的,多大了,属什么,父母如何如何。
   那时的宿舍并没有床,皆是水泥板的大通炕。晚上,好几十个学生一个个躺下,炕沿上的黑脑袋,就像顺着田垄排列的西瓜。有人起来撒尿,有人磨牙,有人嘟嘟囔囔说梦话。潮湿的地面散发出霉味,玻璃残破的窗棂钻进冷风。一群少年坐在炕沿上,谈着他们的美梦。
   隔着一片白杨树林,那面就是女生宿舍。阳光充足的冬季,晾绳上搭晒的被褥厚实且柔软;南风吹拂的夏天,花花绿绿的衣裳轻快地荡着秋千。有时我的目光会穿透白杨,扫过那些撒发着胰子香味的衣裳,想象着它们的材质和图样。
   可云并不像我一样住宿。她每日都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铁栅栏大门飘进来,美丽如一只蝴蝶,轻盈如一朵云彩。就连她骑车的样子,都是优雅的,如民国的书香女子,骑着西洋舶来的车子。
   最起码在我的心里,云是如此美丽;尽管她并不特别引人注意,若一朵粉色田旋花开在麦垄里。似乎云看我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异样,跟看别的男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每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将作业本拿在手心里,将油印的试卷放在课桌上,云都会冲我笑一笑。有时抿着红红的嘴唇,有时露出几颗牙齿,闪着洁白晶莹的光。
   若不是那次邂逅,或许云和我的故事,也就仅此而已了。不会有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恶果。
   住校生活很是枯燥。我将父亲用汗水换来的小麦,兑换成饭票,五毛、两毛、一毛。食堂里的馒头要么太硬,要么发酸;要么就是泛黄,掺入了过多的食用碱。白萝卜咸菜是从家里带来的,切成细丝装在一个罐头瓶中,略略拌了点熟棉油,以提高它的适口性。食堂里也提供炒菜,开水煮的豆角、芹菜,没有几滴油的洋白菜、大白菜。两毛钱一勺,若是掺点猪肉就会卖到五毛。虽说有时也会嘴馋,可父亲每月供给的小麦有限,我也就顿顿萝卜咸菜,偶尔会买点豆瓣酱蘸一蘸。
   幸喜我有自己的乐趣,就是从校门口摆摊的男人那里,买一本旧杂志。去年甚至前年印刷的,《人民文学》《辽宁青年》《读者文摘》《星星诗刊》。买一本就一遍一遍地翻,一遍一遍地看,并不是因为要深入解读,而是怕辜负那几毛买杂志的钱。
   还有一个乐趣,就是去镇子郊外的湖畔。那湖是老辈子取土筑墙挖出来的,形似弯弯的月芽,就暂且叫它“月芽湖”吧。湖边垂柳翩跹,芦苇丛丛,野草间撒着蒲公英的金黄、乳苣花的紫红。春季有杜鹃和戴胜,咕咕咕地鸣;夏季有青蛙的鼓噪,有蚱蝉的歌声。湖岸上是密密的杂树林子,大片的麦田。也有几块小小的菜园,人字形的竹竿上,带刺的黄瓜低垂着,长长的豆角在风中荡漾。
   六七月份,有长长的午休时间。宿舍里拥挤,闷热,烦乱。不如骑着自行车,来到湖畔的柳荫下,望田野翠绿,看湖波潋滟,听蛙鸣稀疏,蝉声一片。一个人,或一两个同学相伴。白色的鲢鱼偶尔会游到岸边,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尾巴灵活地摆动。三两只野鸭,在闪闪的鳞波里游泳。当我看过去的时候,它们却机警地游入芦苇丛中。
   或许是萝卜咸菜吃多了,坐了一会儿,我竟有些口渴。摘梨摸瓜不算偷,如此为自己辩解着,就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菜地里去了。菜地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茄子紫色的香气,豆角翠绿的香气,西红柿半青半红的香气。在午后阳光的蒸腾里,热嘟嘟地很是浓郁。带刺的黄瓜开着金色的花,形状有一种自然的弯曲。在口干舌燥人的眼里,那绿色的外皮下,定是盈满了清凉的汁液,一口咬下去渴意和馋意尽可解决。
   只是寂静的菜地里,并非只有我一人。一个熟悉的背影,柔细的腰肢,圆润的臀。臂弯上的柳条篮里,装着茄子、黄瓜、豆角和辣椒。那蓝色的直筒裤子,粉色的长袖上衣,对于我也极为熟悉;甚至她身上的汗味,她身上的香气。那日午后,蝉声如雨,掩饰了我不规则的心跳和呼吸。
   她的神情也略略带些羞涩,白净的脸泛起一抹红意。她将脆嫩的黄瓜递给我,小手指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我接过来咯吱咯吱地嚼,可依旧感觉口干舌燥。我们就那样在烈日下的菜园里站着,彼此微笑,话语不多,眼睛若湖水泛着熠熠的清波。他问我家是哪里的,村子大不大,田地里种不种花生和西瓜。又抬手指指湖边的小院,说那就是她的家。那院子用土坯围绕着,墙壁抹着白灰,屋顶覆着红泥瓦。院子里的树或许是红杏,或许是石榴,或许有果实挂满了枝头。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有几件衣裳在随风飘荡。那件颜色鲜艳的,想必就是云的了。
   有了那次邂逅,月芽湖就成了我最大的牵挂。我去那里的次数渐多,且大都是一个人悄悄过去的。青石阶、老柳树、碧色的月芽湖。湖畔有稠密的玉米地,小小的菜畦。红瓦白墙的院子,笼在湖水蒸腾的雾气里。或是上课之前的午后,或是上晚自习之前的黄昏,依着老柳树独自一人。阳光或是刺眼的明亮,或是脉脉的昏黄。风吹芦苇瑟瑟地响,蝉声切切地飘荡在湖面上。
   云,似乎有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每每我在湖边独坐,她就会提着柳篮走进菜园里,尽管园里的蔬菜越来越稀。有时她会端着白铁盆,来湖边洗衣,蹲在石阶上的柳荫里。她低头在枣木搓板上,揉搓衣裳的时候,两根麻花辫就微微摆动,痒痒地撩拨我的眼睛。乱乱的蝉鸣从柳树上洒下来,使寂静的湖畔愈发寂静。
   有时我们会聊一聊功课,聊一聊课外书什么的。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沉默,似乎能安静地呆在一起,就是莫大的欣慰了。一双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一双眼睛有湖水荡漾,泛起粼粼的波光。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眼神都是在清澈的湖水里交融。偶尔也会啪地相碰,火花闪亮之后就随即划过,如消逝的流星。不说话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感到尴尬,因为有风摇动苇丛,有蚱蝉热烈的鸣声。
   只是云不能在湖畔呆得太久,她的母亲会一路寻过来,站在岸边一声一声地呼唤,嗓门远高于树上的鸣蝉。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云还是略显惊慌,急急地端着白铁盆爬到岸上,沿着蜿蜒的小路消失在远方。若一朵白云被疾风吹了去,再无消息。
   这幽静的月芽湖,并非我和云所独有。还有追逐的蝴蝶,还有戏水的野鸭,还有抗着锄头拿着镰刀的人,表情严肃就像我的父亲。用刀尖一样的目光,刺探着我的单车,刺探着云的白铁盆。
   一日黄昏,云没有来湖边摘菜,也没有来湖边洗衣。我的影子,孤独地映在湖水里,随着波纹荡漾扭曲。蝉鸣止息。潮湿的暗红的夕阳,把余晖泼在月芽湖中,将蒲草和芦苇皆映照成一种朦胧的红。
   湖岸的小路上,迤逦走过来一个女人。齐耳的短发,鱼白色的确良褂衩,塑料底的黑布鞋,踏在小路上嗒嗒嗒嗒。她径直走向我,径直问我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在哪个学校读书,班主任叫什么。单纯的我一一回答,像一个被审讯的犯罪者。
   第二天,班主任就将我叫进了办公室,中指嘚嘚地敲击着办公桌。窗外的白杨树上,蝉吱吱呀呀唱着,全然不管屋里发生了什么。
   第三天,父亲骑着“金鹿”自行车赶来学校。厚嘴唇紧绷着,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咬。他的目光就像割麦子用的镰刀,坚硬锋利,寒光闪耀。校园里静静的,蝉的叫声依然没完没了。
   上课的时候,我感觉所有同学看我的目光,都和以前不一样。每个人的眼里,似乎都暗藏着可怕的东西。我低头装作看不见,钢笔在作业本上胡乱划拉着,大脑却空白一片。云大多数时候也是低着头,像一朵月季花披垂着,在风雨之后。那个难熬的夏天,似乎比去年长了许久许久。
   幸好,没过几天就放了暑假。我骑着自行车逃离了校园,逃离了写满白字的黑板,逃离了潮湿的宿舍和嘁嘁嚓嚓叙说的蝉。
   暑假里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田地里劳作。给玉米追肥,给花生除草,给棉花喷药。越是阳光毒辣,父亲越是不让我回家,黑着脸催促我快点干。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不听话的儿子。用阳光的热量,用汗水的流淌,用玉米叶子上的毛刺,将我的胳膊刺伤。我也想用这种拼命干活的手段,驱走心理的伤感,驱走对于云的流连。在整个夏天的后半段,我都在用淋漓的汗水洗刷着身上的尘土,洗刷着内心的苦楚。幸好与我相伴的,还有不知烦恼的蝉;还有绿得茁壮,又有些沉重的夏天。
   开学的时候已过处暑。校园里的泡桐、垂柳、白杨,都显得有些苍老,尽管叶子依然翠绿,依然繁茂。
   按照原先的座次,云坐在我前面,中间只隔着一排课桌,并不算远。我可以很方便地欣赏她窈窕的背影,欣赏她乌黑的麻花辫。可是座次表上,已找不到她的名字了。一个留短发的女生,坐在她曾经坐过的地方。短短一个暑假,原本我喜爱的班级,变得不再有吸引力。窗外也不再有燥热的蝉鸣,树叶间只有风和寂静。
   我们那一级,一共有六个班。我想,云定是转到了别的班,故意不和我相见。可是我的思绪和眼睛,寻遍了整个校园,却总是找不到她。泡桐树下,垂柳树下,白杨树下。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铁栅栏大门。拥挤的,河水一般流动的人群。嬉笑声,读书声,远去了的再也听不见的蝉鸣。
   有人说,云转到别的学校去了;有人说,云不再读书了。没有蝉鸣的校园,是寂寞的。
   八月终于熬过去,九月便进入了秋季。父亲挥动镰刀收割他的黄豆,收割他的谷子。植物茎秆的断裂声,嘎巴嘎巴萦绕在我的耳朵中。我紧紧跟着父亲,用锋利的镰刀收割着我的青春。蜿蜒的路边的老柳树上,一只秋蝉忽然发出细弱的低鸣。只有一只蝉,歌声孤单得像没有蝉鸣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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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以镰刀起笔,借蝉鸣为意象,记录80年代北方少年的成长印记。芒种、收割、处暑的农事节拍,像一只看不见的秒表,把课堂、湖岸、月芽湖统统纳入“抢收”程序:当父亲挥刀割麦,教师、班主任、路人妇女也同步挥动无形的镰刀,将少年尚未命名的情感、尚未说出的念想,连同一畦黄瓜、一篮脏衣,一并“贴地刈除”。文本最动人的力量恰在“钝”——没有怒吼、没有泪崩,只有低头、流汗、沉默,像玉米叶上的毛刺,留下看不见却持续作痛的红痕。蝉声由盛夏的聒噪到秋后的孤鸣,对应的是少年从群体到个体的骤然失语:当最后一声“云——”被柳林挡回,校园、湖岸、故乡同时陷入空白,他被迫学会与空白相处,也把空白内化为自我规训。结尾“我收割我的青春”并非控诉,而是认清:在乡土伦理与时代转型的夹缝里,成长不是抽穗拔节,而是被镰刀轻轻一带,留下四十五度角的钝痛;那疼不流血,却足以让人提前学会缄默,成为下一块麦田里伫立的、瘦削的麦茬。佳作力荐赏阅,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100700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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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07 09:58:26
  作者妙笔生花,在乡土画卷上勾勒少年心事,于质朴叙事中暗蕴诗性,细节生香,情感潜涌,尽显文字掌控力与生活洞察力。一篇功底深厚之作,值得细细品读!
2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07 09:59:09
  为老师点赞、敬茶献花!祝老师假期愉快、创作丰收!
3 楼        文友:何叶        2025-10-07 21:56:04
  感谢老师对社团的支持,问候老师!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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