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夜莺(小说)
1.
审讯室内,昏死过去的杜春社被一桶冷水浇醒了过来,他慢慢地抬起头,两眼坚定地看着那些个从白天一直折磨他到现在的刽子手们。此刻,冰冷的水线混合着额头上的血液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了下来。
“‘夜莺’,你说不说?再不说,就把你的那条腿也打断。”
“我说过,我不叫夜莺,我姓杜,叫杜春社,家是沾化县八吕村的。我不知道你问的内容,我只是……只是一个做点小买卖的老百姓,我确实不认识刚才你们带来的那个人。”
“是吗?有点意思。依我看,你俩的代号应该互换一下,你姓杜,应该叫‘杜鹃’,而你的下线应该叫‘夜莺’。好了,‘夜莺’,别装了,还是收起你的那套把戏吧。像你这样的共党分子,我见得多了!既然你不认识‘杜鹃’,那为什么‘杜鹃’说他认识你,而且还说你是他的上线?”
“老总,有可能是……是他认错了人,也……也有可能是……是……”流下来的冷水窜进了杜春社的喉咙,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什么?”
“是……是他胡说。”
“那不可能,我告诉你‘夜莺’,这次,你要是不把情报交出来,我不但折断你的翅膀,而且把你身上的羽毛也一根根拔光,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究竟是咋样!”
从刽子手们的咆哮声中,杜春社判断出敌人并没有找到他塞进枪伤口里的情报。
负责审讯杜春社的是国民党鲁北保安司令刘景良所部的一股顽军。目前,国共两党的作战形势已使他们明显地感觉了恐惧和不安,他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清河军区与冀鲁边区两边的八路军有想打通两区联系的意图,真要是那样,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于是,不甘失败的敌人不但在黄河两岸设置了重兵防守,而且在防区内安排了好几处关卡进行盘查。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只要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员,就立即进行抓捕、审讯。他们所说的杜春社的下线交通员“杜鹃”,就是前段时间被他们在关卡处抓住的。
敌人见硬的不行,又开始用软的。“‘夜莺’,我看你也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个年纪正是人生中的黄金时段,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只要你把情报交出来,我不但给你一百块现大洋,而且马上放你回家,让你和老人孩子团聚。那样,岂不美哉!”见杜春社不为所动,他又加重语气说道,“‘夜莺’,我明确告诉你,你们共产党成不了气候,你们所信仰的那套理论根本就靠不住,你们的目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老总,我就是一个老百姓,能有啥信仰?若说有,也就是盼着尽快结束这兵荒马乱的岁月,盼着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可现如今,你们用枪打伤了我的胳膊,又把我的左腿给生生打断了,我就是能够活着出去,也是一个残废人了,还指望啥养活大人孩子啊。”
“既然你不是共产党的交通员,那你在黄河关卡那里跑什么?”
“老总,老百姓没见过啥世面,乍一见到拿枪的能不紧张吗?再说,我也就是去小解一下,压根就没跑。”
“没跑?要不是枪子打烂你的胳膊,我的那些个士兵根本就追不上你。”
“老总,你想啊,他们拿着枪追我,我能不跑吗?”杜春社疼得眉头直皱,却又不得不回答。
“好了,你不用再解释了,我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我最后再给你五分钟的考虑时间,你要是还不交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杜春社紧紧地闭起了双眼,头无力地歪在了一边,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敌人越想得到这份情报,就越说明这份情报重要。我就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
杜春社心里有数,像他这样干地下交通工作的,都是单线联系,他们的身份除了和他单线联络的同志,还有两地党委和军区的主要负责同志知道外,就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而无棣这边和他联系的这个人,他们彼此双方谁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对方的代号和几个固定的联络地点。幸好这次他是在关卡附近被抓住的,倘若是在联络点附近,那是无论如何也蒙混不过去的。
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刽子手走到了他的近前说道:“‘夜莺’,考虑得咋样了?说吧。”
“我真的没啥可说的。”
“没有?”
“没有。”
“加刑!”
一块又一块的砖塞进了他的右腿下,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传遍了杜春社的全身,豆大的汗珠从他那惨白的脸上滚落下来,浑身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说不说?”随着这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皮鞭抽打在了杜春社的身上。
“再加!再加!”
突然,“哐”的一声巨响,杜春社的股骨“咔吧”一声断了。
杜春社再一次疼昏了过去。
“队长,是不是这家伙真的不是共军的交通员啊?”一个行刑的士兵见状禁不住问道,“要是的话,哪有这么牙硬的?”
“去,你懂个啥!共产党人的坚强是出了名的。不牙硬能叫共产党?”
“上次咱逮住的那个‘杜鹃’,不是没费多大事就招了吗。”
“哼,那是一个不值钱的软骨头!”被叫作队长的刽子手扔下手中的铁棍愤愤地说,“把他扔到牢房去,明天接着审问。假若他再死鸭子嘴硬,直接毙了算了!”
2.
冰冷的牢房内,双腿都被打断的杜春社渐渐地苏醒了过来。借着高处小窗上透进来的月光,他慢慢地看清了牢房内的一切。这是一间独立的牢房,四周除了那扇紧闭的铁门和高处的小窗外,再就是坚硬的砖墙。他颤抖着左手在身体的周围仔细地摸索了一下,但除了稻草还是稻草,连一根坚硬一点的树枝也没有。就目前这种情况,想徒手从这样的地方逃出去,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他无奈地摇了下头,想试着挪动一下身体,但刚一动弹,双腿上就立刻传来了钻心般的疼痛。他知道,他的腿是被那个一脸横肉的国民党军官用铁棍打断的。那个家伙问了他整整一晚上,见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便气急败坏地抡起铁棍砸在了他的腿上。
此刻,多年干交通员养成的那份机警,让杜春社想到了自己被抓之前忍着剧痛塞进伤口里的那份情报。他赶紧摸了摸右臂上的贯通伤,见那份情报仍卡在伤口里,心里顿时放松了不少。
夜,静得出奇,除了冷风刮进来时的嗖嗖声再无任何声响。杜春社用左臂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到墙根下,再慢慢地将身体靠在了墙上。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父亲痛斥日本鬼子的那一幕情景。
1939年农历四月十一日拂晓,盘踞在沾化和利津两县的鬼子和一部分伪军在日寇大佐常谷川的指挥下,分南、北两路包围了义和庄和附近的一分部村庄。驻扎在这里的国民党部队没做过多的抵抗就逃跑了,村庄内剩下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凶残的日寇在村内见人就杀,随后把一些老百姓用绳子绑着押到了庄里的一个大湾旁,又开始了更为疯狂的屠杀。
那时,被聘请来义和庄教学生们国文的杜春社的父亲就站在人群中。他见日本鬼子的翻译官那耀武扬威的样子,忍不住当场痛骂起来。
“金明焕,我认得你,你他娘的就是个十足的大汉奸,就是老鬼子常谷川屁股后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本是朝鲜族,家居安东市,但为了讨好日本鬼子,你却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名字,叫渡边银次郎。你长期接受鬼子的奴化教育,死心塌地地为日本鬼子卖命,连你的祖宗是谁你都忘记了。你助纣为虐,利用日本人抓人的机会,大肆搜刮钱财,收受贿赂。若被抓之人的家属不给你送银送钱,你便让日本鬼子用狼狗将其活活咬死,然后再一口口吃掉。你的残忍程度,比日本鬼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说你是条狗,真是有辱了狗的天性。狗还知道看家护院,狗还知道自己的真正主人是谁呢,你他娘的简直就是一条吃人不眨眼的恶狼!”
常谷川一愣,扭头看着金明焕,似乎在问他说什么。
“狗日的,把我说的话翻译给你主子听!”杜老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开骂了。
“他说你狗都不如,皇军简直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金明焕见杜老先生当众揭穿了他的老底,眼里闪过一道凶残的光,他咬牙切齿地翻译道。
“八嘎!”常谷川恼怒地挥起了战刀。
“慢!”随着杜老先生的一声断喝,常谷川挥出去的刀停在了半空里。
“常谷川,你这没人性的畜牲!你不是宣扬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吗?请问有哪国的军队,会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开杀戒?你们披着文明的外衣,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却干着猪狗不如的事情,你们分明就是一群强盗,一群地地道道的侵略者!尔等仗着你们的枪炮厉害,不把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当人看待,任你们驱使、蹂躏、屠杀。如此行径,哪还有一点人道主义,哪还有一点人伦之序?你们不是豺狼虎豹又是啥?常谷川,我告诉你,我华夏有数以亿计的人民,就凭你们区区一个弹丸小岛的刽子手,能屠杀得过来吗?今日,我等虽死,但不过是一村一庄之祸。他日,我们中华民族必将灭了你们这帮天理不容的畜牲!”杜老先生说完,怒目而视着金明焕,“大汉奸,把我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给你的主子听。你若是胆敢翻译错一个字,苍天会叫你不得好死,会叫你断子绝孙的!呸!哈哈哈哈……”
金明焕胆战心惊地把杜老先生的话如实翻译给了常谷川。
“哇——”常谷川大叫一声,挥起战刀砍向了杜老先生……
两行清泪顺着杜春社的脸颊淌了下来。他抬起左手抹了两把泪水,平日里父亲的教导又清晰地回响在了耳边:“男子汉大丈夫,宁为吾国鬼,不做异域奴。现如今的社会,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当今的政府昏庸无能,任人宰割,唯有求得一方真理,才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也是一个教书先生,当在自己寻求救国真理的同时,教育孩子们‘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培养孩子们对时局的忧虑意识和英雄主义向往……”想到此,杜春社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起来,他想到了入党时的情景,想到了入党时宣誓的誓词。那是1940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他和另外3名同志一起在抗日的烽火硝烟中面对鲜红的党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拳进行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从那以后,明地里他是一名教书先生,暗地里却成了八路军的一名地下交通员。想到此,他猛地将左手的食指抠进了右臂上的贯通伤内,将那封情报抠了出来,然后,强忍着血腥味放进了嘴内快速地咀嚼起来……
“‘夜莺’,你记住,这封情报事关清河根据地与冀鲁边区两地联通的大事,若万一不能安全送出,就亲手将它毁了,千万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处理完情报,杜春社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那是只有在完成任务,得到上级首长的肯定和表扬时才会出现的一种笑意。
3.
疼痛加上失血过多,使杜春社逐渐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之前的一幕幕情景快速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
1941年的春天,上级领导将一封信交给了杜春社,让他拉着一车黑豆去潍县执行一项秘密任务。领导特别叮嘱,从今以后,你的代号就叫“夜莺”。到潍县后,你找到昌顺瓷器店的老板,就说:老板,我要买一把橘色宜兴3号紫砂壶。若老板问:“夜莺”,你是用黑豆换吗?你就把信交给他。他会帮你把黑豆卖了,并交给你一把新茶壶。若回答不出,你立即赶着马车回来。两天的时间,杜春社赶到了潍县,顺利地完成了领导交给的任务。当他去找领导准备将紫砂壶交给他时,领导因战事繁忙已离开了本地。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又见到了领导。当他将紫砂壶递给领导时,领导却哈哈大笑起来说,“夜莺”啊,你难道看不出这只是一种秘密联系的接头方式吗?紫砂壶也没有什么秘密,你就放着自己用吧。见杜春社仍一头雾水,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知道你送出去的情报起了多大作用吗?潍县那边咱们的部队整整消灭了鬼子的一个小分队。这是杜春社第一次执行秘密交通任务,着实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闪念间,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与真假土匪斗智斗勇的画面。那年月,从二八吕到无棣地界,鱼龙混杂,秩序特别乱。晚上,土匪、海盗经常出来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即使没有土匪出没的日子,一些家里揭不开锅的饥民也会借着黑夜对行人实施抢劫,干出“打闷棍”“套白狼”等图财害命的不法勾当。
“站住!别再乱动!把褡裢放下,饶你一条性命!”
朦胧的月光下,正在苇子地里疾行的杜春社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声吓得愣在了原地,但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正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站在他对面五六步远的位置,两眼瞪得溜圆,闪着骇人的凶光,仿佛只要他一动,大汉就会手起刀落将其人头砍下。
杜春社惦记着褡裢里的情报,并不想和这个大汉过多纠缠。他顺从地摘下肩上的褡裢,急速地掏出了里边用油纸包着的情报塞进怀里,顺手将褡裢丢在了地上。就在大汉弯腰翻找褡裢里的东西时,杜春社趁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顺着苇子地里的一条小道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