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秋收九月(散文)
花生晒干了,白花花的果实聚集在秧子的根部,远远看去,就像沉静在岁月中的婴儿,在太阳底下享受着温暖甜蜜。
秋风透过花生果之间的罅隙,想从里面探寻到时光背后的秘密。长须子的蛐蛐,在花生秧子上跳来跳去,好似感受着丰收的快乐。修长的蚂蚱缓缓挪动身子,凸出的眼球里写满对于过往时光的留恋。小草半边是绿,半边是红,被大自然涂抹成了一件艺术品,每一个色调中映衬出季节的风姿。
威风凛凛的收割机飞奔过来,轰鸣声响彻原野,巨大的轮胎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层次分明,被挤成轮胎上的图案,彰显着现代农业机械的强大威力。人,在它面前成了一种渺小的存在。被改装过的四不像闪着蓝色的光影紧随其后,停在路边,等待收割完花生之后拉到主人家里。土地的主人,热情高涨,眼里充满期待,希望每一个地块都能带来理想中的累累硕果。
我的激情也在燃烧,尤其面对收获,面对汗水和心血结成的果实。此时此刻,大机械的巨大轰鸣声,是我们耳中的最强音。蒸腾在收割机周围的气旋,构成了黄色的屏障,把过往与眼前无情地隔开。先人们不会想到时代发展得如此迅速,他们激情澎湃的思潮里没有硕大的烟尘和震耳欲聋的机械声响,没有收获的从容和轻松。就是父母那个年代的秋收,也是在手工和半手工的收获中完成的。
回忆,就像无孔不入的气流,它的穿透力和震撼力有时远超你的定力。路边坐在电动车上的人们,热切期望机械收割速度更快一些,恨不得第一个就能轮到自己,在思绪的闲暇之外是否被某种回忆占据了呢?
母亲,父亲和和弟弟,都被回忆拉进了往昔岁月,那时,有那么多的亲人陪伴左右,不管生活的滋味多么苦涩,劳动多么艰辛,但快乐和幸福一点不比现在少。现代化机械大规模收获,那时只出现在课本上和老师们想象丰富的讲述里。而现实中最常见的就是大镐,不错,那个将近一尺来宽的刃,本身就二尺长,一根半人高的木柄的,大多用洋槐或杨木做成的。它是我们家劳动生涯中最长久的陪伴物之一。当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就扛着它去生产队劳动,等到自己十多岁的时候,田地承包下来,我们就和父母一起到地里出花生。身体柔弱的父亲抡起大镐刨向土地那一刻,秋收也就来临了,属于我们一家的秋天也就真正来临了。父亲一镐一镐把花生从泥土中刨出来,母亲带领我们要抖落掉上面的土,一撮撮的花生角才会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它们就像快乐的一家人在我们手里舞蹈,歌唱。
紧挨着的我们的是二大爷家的地块,每每出花生的时候,我们两家一块来。两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干活速度似乎加快了许多。他们家有三个孩子: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小老弟,而我们家也是三个小孩,孩子们干累了就一块玩耍,打闹。有时还要一块去找耗子窝,耗子最喜欢储存花生果,有时候挖开耗子窝,能捡一篮子花生。我们兴奋不已,奔跑着,呼叫这,炫耀不已。这样的秋收,我们才是最快乐的主角。
大人干累了,就坐在沙土上抽烟,自己卷的纸烟在手中闪着火光。火光闪烁,烟雾缭绕,两家人谈论着收成以及未来的打算。母亲和伯母谈论高粱饭,玉米粥和孩子们的穿戴,以及中秋节和月饼。我们有我们的世界,年岁大的大哥二哥没有半点偷懒,青春的火焰燃烧他们的胸膛,他们有使不完的劲。那个时代,没有震耳欲聋的机械声,更没有三马子和电动车,只有牛车停靠在道路边上。老牛卧在路边倒嚼草料,一群群豆大的牛虻义无反顾地冲向牛的身体,老牛时不时甩动尾巴驱赶它们。
太阳落山了,三亩地只出了一半,父亲套牛车回家。其实,我们更愿意挤在大伯的车上,和小弟兄们嬉闹,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秋收啊!
抬头一看,收花生的机子已到不远处一家的地头,四不像凑过去,对好,仓门打开,果实顺着倾斜的仓体倒进车斗里。仅仅半分钟,液压就把粮仓恢复正常,带着兴奋和欢乐,它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当中。人们爬上车顶,看着里面的花生果,评论着干湿度和干净的程度,至于产量,懂行的一看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八百,九百,即使产量低,也不会低于七百斤。
又是一家,三四亩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收获完毕。一家紧接着另一家,这个地块很快就清静下来,一道道深深的车轮印宣告一个个地块已经收完。
打小颗粒归仓几乎是每个人心中的信念,每次收割完花生,就有人捡拾遗漏在田间地头的果实,这也是一道动人的风景。这时,终于有一对老人骑着电动车来到地里。他们都有七十四五岁的年纪,弯腰驼背,腿脚都不很灵便,可见到花生地这个样子,眼里瞬间放光。他们弯腰捡拾,岁月已将那敏捷的身体变得僵化,他们捡捡停停,不时用手捶打腰眼,后来干脆坐在地上捡。清凉的秋风掠过脸庞,吹进他们衰老的身体,她们的身体在颤抖,可再凉的风也阻挡不了他们对于每一粒果实的爱和呵护。
道路上,一个年轻人看到老人们的样子,心疼地招呼,爷爷奶奶,你们别捡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捡几斤?你们想吃啥,买啥?我给你们去买!老人们回过头来,赶紧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么多花生丢在地里太可惜!这不是钱的事,你们不懂。执拗的老人完全投入在捡拾花生的劳动中。这又让想起几年,十几年甚至四十年前人们捡拾花生的一幕幕,不知道这样执着于捡花生的场景还能持续多久?
年轻人终于走了,剩下空旷的土地等待另一场播种。车轮碾压过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辙痕,蛐蛐在寻找,不知名的小蠓虫好似也在寻找曾经的绿色,一只鸟儿低徊,仿佛在寻找失落的家园。
我看着花生地里不辍劳作的老人,再看看急驰而过的车辆,心里有了某种强烈的震撼。秋天,我们心目中最神圣的秋收季,难道它的光华在年轻人心中真的一步步退却吗?
我很向往过去的秋天,没有现代工业的夹持,却有着现代人体会不到的人间真情。我喜欢过去的大镐,牛马和推车,在那里,你是一个秋的欢愉的制造者,也是享受者。虽然落后的生产方式拉长了秋日的过程,可我们灵魂的慰藉和满足真真切切。
轻轻叹了一口气,虚无缥缈间,秋天,正随着诗人们的步伐渐渐远去,听大堰河边艾青的告白:“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秋天,被赋予了精神上的伟大。现在,我们历经沧桑,变成了秋风中两鬓斑白的老人,才发现现代人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正在从心灵上疏远土地,甚至放弃土地。
于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冲向天地,我们心中理想的秋天究竟是什么样子?


两家人协作秋收、孩子们挖耗子窝等片段,突出了劳动中的人情味与朴素快乐。收割机的轰鸣与四不像的蓝光,象征农业机械化的高效与冷酷,与传统牛车、纸烟的火光形成强烈对比。老人们弯腰捡拾遗落花生的画面,暗喻传统价值观在时代洪流中的坚守与无奈。佳作,让人回味不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