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厂矿子弟(随笔)
厂矿子弟
周虎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进了西安一家军工企业。
西安的军工企业多扎堆在东郊。那会儿大学招生比例低,1981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我们的去向首先要保障大型军工企业的需求。我有幸成了军工战线的一分子,在此工作、生活了许多年。
东郊这些军工厂,大多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规模大的有上万名职工,小的也有几千人,每个厂都像个“独立王国”——自带幼儿园、中小学、医院、俱乐部,连灯光球场、澡堂、游泳池都不缺。夏天有专属汽水厂解渴,冬天有暖气驱寒,日子过得自成一派,安稳得让人忘了外界的变化。
这些厂都是国家重点企业,直属兵器工业部,虽地处陕西,级别却不低。厂里的设备是国内甚至国际一流的,更因特殊身份,即便“文革”时生产停摆,职工工资也一分不少。家属区的规模和质量也远超一般企业,职工住房按级别、资历统一分配,由房管处专人管理,一套房子住一辈子的念头,在当时一点都不虚幻。
那时候,军工厂职工的自豪感是藏不住的——这份底气来自实打实的优势和优厚福利。在这样的光环下,年轻男职工找对象有底气,女职工更是旁人眼里的“香饽饽”,用老话说就是“烟头高”。社会上把这类职工的孩子统称为“厂矿子弟”,而这些部级军工厂的子弟,沾着工厂和父母的光,总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牛气”资本。
这份“牛气”也确实有来由:父母在厂里上班,他们就在子弟学校、技校读书,毕业后不少人能顶替父母的岗位;就连当年上山下乡的子弟,返城后也大多被父母所在的企业招回来。那会儿,父母子女同在一个厂上班的情况,简直随处可见。
比起普通市民家庭的孩子,国营厂矿子弟有股独有的秉性:本分老实、重视技能、守纪遵规是底色,更特别的是活在“熟人社会”里——抬头是父母的同事,低头是同学发小和街坊邻居,连找对象谈恋爱也多在厂里,联姻又织成一张裙带网,几十年下来,不少人都成了亲戚或拐弯亲戚,在厂里办事总多些便利。
在这方小天地里,他们的日子过得踏实又安逸:进厂就有住房保障,双职工分房还能优先,计划经济年代里,工厂只愁生产不愁销路,国家计划全包了,工资福利更是旱涝保收。他们以厂为家,久了,与厂外的社会,反倒少了些联络。
可改革开放的浪潮,终究会冲碎这份安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后,国企改革力度加大,计划经济彻底转向市场经济,不少效益差的厂矿开始“关停并转”,就算是曾经风光的企业,也彻底打碎了“铁饭碗”——竞聘上岗、下岗分流、买断工龄,一批又一批职工被迫走出厂门。这些下岗的人,为了生存,笨拙地迈出“四堵墙”,学着适应市场,人生从此跌宕起伏:有人靠一技之长站稳了脚跟,有人凭胆识创业成功、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在无奈与抗争中败下阵来,成了需要社会救济的对象。
对厂矿子弟来说,失去的远不止这些: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接班制度取消,大中专毕业生也不再包分配,再加上父母单位的改制,曾经的那些优势,一夜之间就随风而散。
而浪潮并未停歇。1998年小国有企业开始民营化改革,各地开发区应运而生,企业整合出了新的经营模式,又一批在职的厂矿子弟,被无情地抛向社会。就算是留在大企业的,也慢慢尝到了落差——老厂负担重、转型慢,工资福利和开发区的新型企业、民营企业越差越远。厂矿子弟的身份没变,可早已今非昔比:在“一切向钱看”的年代,曾经的优越感被撕得粉碎,收入平平,连买套商品房都成了难事。
但话说回来,改革开放的机遇里本就藏着挑战,“适者生存”从不是被动妥协。真正的拼搏,是在政策调整的“不确定性”里找方向,在行业洗牌的“打击”中重建优势。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厂矿子弟,一旦甩掉“铁饭碗”的包袱走向市场,抗压能力和创新能力远比想象中强。也正因那份独有的秉性,不少民营、个体企业反倒更愿意用这些下岗的子弟。
更有那些有技术、有学历的子弟,主动辞职下海经商——他们勤奋、有经验、格局大,又守诚信,很多人后来都事业有成。
如今,改革开放已过去几十年,国家强大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曾经流行的“高干子弟”“干部子弟”“厂矿子弟”,也成了历史尘埃里的一部分。这些词汇现在只是个名词,与光环无关,与身价无关。人啊,一旦去掉了浮躁,就多了份理智,才能回归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