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遇】大地的肌肤(小说)
我无法确定那幅画面是真的,还是曾经梦幻过的,还是自己曾经在大白天虚幻过的。我多次躺在一片芦苇丛中听着枯萎的芦苇芯在冬天的寒风中发出铮铮的细如丝却刚烈得让我心旌摇荡的音律时就会出现那样一幅画卷。阳光是一片冬季的带着温馨的粉红的阳光,山坡上是我蚯蚓庄后最为常见的红土沙山坡。有一只鹰或者野公鸡早已经被风风干,只剩下两片翅膀,还倔强得像是要飞翔的样子,倔强得快要连它自己也要相信,它是可以凭着一对风干了的翅膀而飞上蓝天的。但我回味着那对翅膀的时刻,我是给它注入生命力的,我是让它们再次飞上蓝天的。不过事实是它已经是被风干了的翅膀,还被细小的蚂蚁无情地啃噬着。但我当年作为一个小孩,看着山坡上那对翅膀的时刻,头脑中很清晰地浮现出那对翅膀曾经滑翔于高空之中,不是一对愿意向蚂蚁低头的生命。最终它们依然入了蚂蚁的嘴里。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闭上眼睛就容易浮现出那样的画面。至少我儿时与田小军、田小兵他们蹲在山坡上细细地观赏,在阳光下观赏那对翅膀是难以言说心头对生命的解读的。我们仅仅欣赏那对极具力量的翅膀,至少当时的我知道那对翅膀是曾经拥有过蓝天的,是拥有过令我们孩子们无限神往的英雄年华的。
可是当我一次一次闭上眼睛的时刻,我的头发也已经变白了。田小军其实早去了天堂了,田小军离去的那天我是有过异常悲痛的,我的悲痛倒不是怜惜一个生命的离去。而是田小军那小子居然敢冲我说,这一辈子要与我决一雌雄,要与我血溅庄后的山坡上,要与我斗个你死我活。他居然在人生的舞台上斗也没有斗,就他妈的服下农药离去了。当时我真的骂了一声他妈的。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十八岁的我已经是个老农民了,会喝酒,会在庄稼地里打拼,也梦想着进入中国电影圈。那时已经有电视了,但我并没有将电视剧纳入我的目标。田小军居然敢说,我要是写出电影,他就服农药自杀。田小军实在是他妈的不地道,居然我还没有写出电影,他就将自己的命折断了。田小兵也早在十年前患癌症去世了。田小兵去世前,我到医院去看望了,他问我电影写成功了吗?我说还没呢,他说难的,实在是难的。他说着嘴角上居然露出了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因为我是失败者,他就是胜利者。万一我再成了胜利者,他也是带着胜利的微笑离开世界的。总之人活这一生,拼的那股子劲,好像都不是自己需要的,而是为了别人拼的。
这些后面的话题已经将读者的思绪引开了,还得回到那对被风干了翅膀上来。我主要是想讲田小军的。我还没有将他扯出来,头脑里首先出现的是那片山坡上,那对被风干的翅膀。
那对翅膀落在一丛茅草的旁边,茅草的根部就是一窝黑色的带着山泥的蚂蚁,它们整天忙碌着。田小军忽然用一根小木棍挑了一下那对被风干的翅膀,翅膀翻了个个头,另一面贴泥的爬着几条白色的小虫子。我担心小虫子咬了我,站起来就走了,提上自己的小畚箕,丢下了田小军,丢下了田小兵,本来我是以为他们会跟上来的,可他们没有跟上来。本来他们喜欢跟着我屁股后边的,而那一回他们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都已经去了天堂之上了,问也没有什么地方可问。人世间本来就迷雾重重。后面发生的事,是否与我有关,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以为起因不应该是我先一步离开。我离开是因为我看见了翅膀下面粘着恶心的虫子。而田小军与田小兵之所以还被风干的翅膀吸引着,可能他们想起翅膀活着的时刻的那股在蓝天上的气势,而我却是被它跌入尘埃,粘上小虫子那股恶心,那股恐惧而吓得先退开了。远离了那对翅膀,好像就远离了死亡,在阳光下,坐在温暖的山坡上欣赏着那对翅膀,想象起它活着时的耀眼光芒,也难以掩盖我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感。我们三人其实是住在同一宅子里的三个小孩子,但我们不是同一户人家的孩子。我们住在一座八开间的泥墙瓦房中,宅子里住着四户人家。田小军住在下堂屋的西南房、田小兵住在下堂屋的东南房。我家住在上堂屋的东北房。而田小军的父亲在大队上是出了名的“癫子”,因为他有胆量癫,在各次运动中很快脱颖而出,成了蚯蚓大队的一条“蛟龙”,有三回在台上批斗人,田小军的父亲硬生生地将人家的胳膊拧断,还不许人家哭泣。台下观看的人吓出一片哭声,当然那都是女人怀里的孩子,成人是很会识别正在面对的什么。就是从各运动中尝到了甜头,田小军的父亲田大谋遇上与村上人发生冲突,就将牙关咬上,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脸相来。后来运动少了,田大谋就借着人际关系进了蚯蚓大队小学当了校长。田大谋到了学校里也采用了社会那一套斗人的把戏,常常将学生绑到柱子上进行惩罚,有时也给学生几教鞭。而他从不让田小军受一点点委屈的。田大谋有四个孩子,只有田小军是男丁,其余的都是女孩。所以田大谋宠爱着儿子,万一儿子出了事,他就断了香火了。
那天我先期离开了,傍晚时分我回到家里,田小兵先我一步回到家里,而田小军还没有回家。这让我心里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我倒不是担心田小军会出什么事,而是因为田小军回来后就会添油加醋地向他父母编排我,将他自己走失的责任全怪到我头上。我母亲不仅仅个头矮小,还曾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父亲早就离世了,我两个兄长都是残疾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将垃圾情绪朝我头上倾倒,甚至将我埋葬在他们的垃圾情绪中,喘不过气来,他们也只是在一旁观望与大笑。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而田小兵父亲有四兄弟,都是人高马大的,田小兵的爷爷也有四兄弟,一只只长得像黑熊。庄上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出田小兵家的丑。唯一让庄上人敬服的是田大谋居然勾搭了田小兵的母亲,这事我不那么清楚,因为那时我还小,只是听说而已。既然田小兵的妈妈做了田小军父亲的情人,田小军从这一层面也不可能将垃圾情绪朝田小兵头上倾倒,而人的内在的垃圾情绪是必然需要找到一个缺口的,像我这样实在没办法找到出口倾倒的对象,那就常常跑到田野上,山坡上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虽然我的脚丫子与马蹄不是同一形状的蹄子,可我每回奔跑起来,就像自己的脚丫子变成了马蹄,在大地上扬起一路尘土,将大地敲击得震耳欲聋,可是别人听不见这声音,别人看不见这形状。在他们的眼中我的脚丫子,依然是脚丫子,不知道我的脚丫子已经在我的心中变成了马蹄,变成了敲击大地莫大的鼓锤,他们听不到我奔跑起来敲击大地的巨大的响声。但事实我被田大谋与他的妻子黄三香包围了。我被田小兵与田小兵的母亲包围了,我被许多围过来的人包围了。田大谋喝问我将他的儿子弄到哪儿去了?他一直关照我上山之后要带着他的儿子,因为我是领头人,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同龄人中的“首领”,可我并不想干“首领”,我自己还常常哭鼻子,甚至号啕大哭。我为什么要干“首领”,是他们莫名其妙地以为我是首领,就要有首领的职责。可我从来没有以为自己是首领。田小军还早我三个月出生呢。我将因为一条小虫子而离开了田小军与田小兵,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我从来没有向谁承认过我是首领。田小兵接着说,他见我走后,就劝小军跟上,小军却拿着那对翅膀,想象着自己长出了翅膀飞上了蓝天,就在田小军拿着翅膀,仰头,眯眼,就那样“飞上蓝天”的时刻,田小兵说,他也走了。他走后田小军究竟飞没有飞上蓝天他也不知道。
田小兵说着笑了起来。
周围听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我没有笑。我心里恐惧得发慌。因为田小军还没有出现。田大谋与黄三香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要将我变成他们的儿子,将丢失的人变成我,那样悲伤的将是我母亲。可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我母亲与兄长就站在我的身后,虽然他们也吓得瑟瑟发抖,可是他们身上那微薄的力量,给了我力量。他们是我的至亲,至爱。没有他们我将是一个孤苦的小孩子。
“你一个带头人,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离开?”田大谋突然暴怒了起来,冲我喊叫着。他喊叫起来的样子其实是很吓人的,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张开嘴巴,像要吃人似的。他狠狠地朝我掀来一记耳光。我躲闪不及,我母亲的反应也没有跟上田大谋疯狂的耳光。我跌倒在地,大哭大叫大骂,发毒诅咒,咒田小军被山上的鬼拉住去当儿子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就在此时田小军回来了。他出现在人群的外围,很快将围着我的人群吸引了过去。黄三香上前一把抱住了田小军,哭着问为什么会被儿伴们丢下?田小军居然说是我将他推进了一个空的墓穴之中,他还与三只鬼大战了,所以此时才回来。田小军身上确实滚得满身是泥灰尘,好像他的故事是足可以让成人相信,他敢于独自一个挑战好几个鬼,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田小军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田大谋与黄三香又朝我这边涌了过来,逼问我为什么将田小军推进墓穴之中?我抗辩说,我没有。田小兵也帮我解释,没有人推田小军的,大家都已经走了,后面的事只有田小军自己一人知道。可是田大谋与黄三香依然认定是我推了田小军。在人群外围我一个堂伯父发出了沙哑的喉咙:“大谋,你家孩子说话,你就认了。我家孩子说话,你就不认了。那你今天想干什么?你别以为我家孩子没有本家,我本家人多的是。要打架将你打成柿饼一样!”我的父亲其实是入赘于我母亲门下的,所以我的本家与八间房里的人扯不上关系。但我本家要是出面,那人也是很多的,我的爷爷有九兄弟,我第三代的堂兄弟就有二十多个。田大谋与黄三香有些怯了,拉上刚刚从“鬼堆”里回来的田小军回他们自己东南房去了。
从这件事后,我娘就要我少与田小军来往,虽然住在同一宅子里,我决定远离田小军。我很快就发现,学校里的同学无形间就将田小军孤立了起来,或者田小军自己将自己孤立了起来。
我们上了初中,田小军就成了形单影只的人。而我的身边跟着一大群少年。那时我的成绩是非常出色的。我还善于摔跤,常常在操场上与同学摔跤。成了同学们无形中的核心人物。老师遇上要去山里给食堂的灶膛挑柴禾,就让我领队安排挑柴人员,我遇上这类事,也将田小军安排与女同学们一块在学校操场上打扫卫生,而我自己领着一支“军队”唱着歌出发了。我毫无顾忌田小军被挤出队伍的心理感受。
所有初中里的同学也没有人与田小军来往的,田小军学习很勤奋,可是学习成绩一直很差。田小军的母亲曾经找过我,带带她田小军,我回答说,我带不了。田小军还年长我三个月。那时我以为我必将是华夏民族一员将才。
所以我听得见大地上的马蹄声。那是由我这匹马扬起的马蹄声,将大地作为鼓,敲击出震耳的鼓声。
可是我以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入县高中,却因为家贫而辍学了。我哭了七天七夜,东海的海水就是我泪水汇聚而成的。我的苦难就这样开始笼罩着我了。
可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有一天我在田里种麦子,有人到田畈上大叫着:“田小军服农药了,田小军服农药了!”
我站起来,抬头望着村庄方向想跑回庄上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见一支小队伍从村庄那边出来,是几个人用担架将田小军抬往乡卫生院抢救。他们回转时,我站在田边的泥巴路上,望着他们从河那边过来,田小军的父亲、母亲被人挽着胳膊,架着跟在后边。
傍晚我回到了村庄上,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田小军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但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已成了老人,双腿患上了严重的骨质增生,行走极为不便。可我知道我终将在大地上敲起我的马蹄声。
那声音一定是震耳的。我不想回答这究竟有何意义。但我喜欢将大地作鼓,用自己的蹄子努力地敲击,鼓声响起的那一刻,那厚重,那力度,会让我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