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山窝的“喔喔”鸡鸣声叫不醒我，一坡子“叽叽喳喳”的山雀声叫不醒我，烟筒里冒出一缕缕的饮烟叫不醒我，爸爸牵牛背犁打窗边走过的声音叫不醒我。满田满野拔秧打稻的声音还是叫不醒我。我要在太阳光爬上窗头时，翻个身，侧个脸，再睡一觉。
　　 在一个深夜里，我被一只狗叫醒了。
　　 其实，在这之前，我曾经也被狗叫声吵醒过，想起来看看，又被沉沉的睡意拖住。起初是我家的黑黑在叫。黑黑通身长着黑色的毛发，我为它取名“黑黑”。黑黑大叫的时候，它的崽子黄黄也跟在后面叫。黄黄通身长着黄色的毛发，故，取名“黄黄”。黄黄还是一只奶狗，它知道自己的叫声奶声奶气，吓不到入侵者，可它还是跟在母亲的身后死命助威。可它不知道，那一次的狂吠，让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母亲黑黑被一杆猎枪放倒了。从此，黄黄成了孤狗。因为是冬天，我们生火取暖，黄黄往炉边凑。外婆望一眼黄黄。黄黄还没长够过冬的毛发，浑身在发抖。外婆抚摸了一下黄黄圆圆的小脑袋，起身用木板在门旮旯隔了一个小窝，垫上稻草和破棉絮。可黄黄不愿在窝里住，大都数往鸡窝里凑。鸡们咯咯叫，那只红毛大公鸡领着鸡们跳着把它啄出鸡门。后来黄黄不去鸡窝了，也不在自己的窝里暖和，它拖着小身板在外面来回跑着、叫着。也许它知道，这个院子是要交给它来看守的，它要在漫长的寒冷中长出毛发，长出自己的胆识与力量。
　　 经过一个冬天，黄黄从奶狗长成了一条大狗，看上去很标致，很威武。
　　 一夜，我又被黄黄的叫声吵醒。它对着离门口不远处的菜园子狂吠。吠几声，跑回来，抬起一条前腿，哼哼叽叽拍打着门，样子很是急切。拍几下，又匆匆跑开，又对着菜园子狂吠。它就这样反复地吠着、跑着、拍着，就是想叫我们出来看看。我揉了揉眼睛坐起，我的母亲也刚好坐起。我们透过窗户，透过朦胧的月光，看见一个人影在菜园子里。人影弓着背，一手拿着袋子，一手在辣椒枝上摸索。这一下子，我和母亲全明白了，有人在偷摘我家的辣椒。我望向母亲，母亲静静地看着那人，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有一刻，那人似乎觉察出什么，朝我们这边张望。母亲连忙蹲下，同时也按下我的头。哎呀，好像我们是贼。我的心里很是不满。那人接着又摘了茄子、豆角和南瓜。黄黄再也按捺不住了，狂吠着直扑。那人慌了，脚一滑，摔倒了，滚到了田埂的那头，南瓜咕噜噜也滚出好几米。那人顾不了那么多，连滚带爬地逃离。黄黄不死心追出去好远，对着幽静空旷的原野汪汪叫了一阵，转头回来。事罢，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制止那人，其实不用发声，拿出手电筒，对着菜园子晃几下就可。母亲笑笑，什么也没说，吩咐我上床睡觉。在后来的日子我才明白，因为那人是邻村的一个孤儿，母亲有意放过。
　　
　　 二
　　 黄黄常常前门后院地蹿，常常爬上田野，爬上山坡，伸长脖子，汪汪汪，对着天上的月亮吠叫，对着田野的沟渠吠叫，对着池塘的波纹吠叫，对着山头的树影吠叫……它夜晚的叫声成了全村上下最清晰最雄阔的声音，唤起着远近村庄连片的狗吠。我被连片的狗吠声吵醒了。可更多的时候，我一般懒得理会，翻个身子，侧个脸，继续我的美梦。可那次，我坐起来了，也许有尿憋急着。我揉着眼睛轻声叫了母亲，没有回应。我加大了音量叫唤，还是没有回应。我摸着黑去了父母床边，原来他们都不在床上。“深更半夜的，能去哪里呢？”我纳闷着挨个房里寻去，还是不见人影。我竖起耳朵倾听，除了狗吠声，仿佛还有什么声音在召唤。那一夜，注定不得安宁，我没再回房沉沉睡去，而是走向那没有落闩的院门。
　　 黄黄看见了我，停止叫声，跑过来亲热地往我身上蹭。我挨着门蹲下来，摸着它热乎乎的脑袋，黄黄紧挨着我趴了下来。天上的月亮弯弯的，星星眨着眼睛，风儿轻轻地吹。村西的几条狗还在吠，北边长岭的狗也在吠，东边石下的狗也在吠，后头宋瓦村、推塘村的狗吠声越过山梁也要传过来。黄黄突然站起，伸着脖子对着北边猛吠。我顺着方向望去，原来是有人打了手电筒，沿着沟渠放水。那人咳咳两声，我认出是邻村的哑巴。哑巴是怎么哑的，没人知道，哑巴叫什么名字，也没人知道。远村近邻，老老少少，都叫他哑巴。哑巴老实勤劳，前几年娶了媳妇，生下一双儿女，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可老天弄人，哑巴媳妇在一场病痛中寻了短见。那些天里，他无声无息挨着媳妇的坟墓睡了几晚。全村的人以为哑巴顶不住了。不日，哑巴不知从哪里搞来许多花的种子——太阳花、香雪球、夜来香、金盏花、雁来红……他小心地托着，种在了亡妻墓地。春来，花儿灼灼，放眼望去，不觉悲哀，只觉美好。黄黄不认识哑巴，还冲着猛吠。我起声喊住黄黄。黄黄扭过头来停住了叫声，紧接着跑回来又挨着我趴下。
　　 黄黄又站了起，跑出去，对着村东头的洲上吠叫。吠叫几声又回头看身后的我。我跟上，它又往前跑几步，接着吠叫。吠叫几声又回头看身后的我，我跟上，它才停止了叫声。我和黄黄同时站在了一块高地。斜对面是一大片练好的泥池，有个人影挑着装满泥的畚笼走出偌大的泥池，用铁锹把泥往框子里填。原来那人在打土坯。打完那担泥，又挑起空畚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泥池……
　　 我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影走出泥池又返回泥池。
　　 离泥池不远有一片坡地，那里是个沙场，同样有人影在动，偶尔发出“咚咚”的声音，看来有人在挖沙担沙。
　　 天上的月亮从东边出来，翻过高水村，逐渐地移到后山。我家那只叫黄黄的狗，跟着天上的月亮翻到后山猛吠，我又毫不例外地随着它吠的方向望去。我以为夜晚，那连绵的山会隐去山形，谁知它们在弯弯的月亮下，竟轮廓分明，连山脚下的炭窑都分分明明的。一个人影弓着背从窑里钻出，另一个人影也在旁边晃动。两个人影在窑洞处进进出出，一下弓背，一下挺腰，一下似乎在递东西，一下似乎又在挑东西。那一下子，我全明白了。那座窑是我父亲挖的，有两个人影在动，那不是我的父母在月色下装窑或出炭吗？
　　 黄黄还在对着窑那边猛吠，我不知道它知不知道那两个在黑夜中忙碌的人影是它的主人。不，它知道的，它肯定比我更熟知我的父母，因为它守在我父母劳作的每个夜里，彻夜不眠，彻夜蹿上蹿下地吠叫。它的吠叫也许就是要把我叫醒。我也就在那一夜，真正醒了，从混沌状态中清醒。我看见了我熟悉又不熟悉的父母，看见了我熟悉又不熟悉的乡村夜景。
　　 我喊一声“黄黄”，它停止了吠叫，又亲切地往我身上蹭，我让它领着我，穿过田野，翻过几道弯、几个坎，来到了山脚下。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就想挨着窑洞，挨着父母坐一坐。
　　
　　 三
　　 听村里的老人讲，如果狗发出“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三声有节奏的吠叫声，那一定是村里过世的老人回来了，因为狗可以看见我们人看不见的东西。我明明知道那句话没有科学逻辑，可我还是固执地相信。外婆过世的那些日子，我彻夜难眠，每当狗叫，我就竖起耳朵倾听，努力分辨着、期待着能听到“汪汪汪”，三声有节奏的吠叫。我期待我的外婆会回来看我。一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听见“汪汪汪”，三声有节奏的狗吠声。那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怀疑我家的狗是不是不懂得三声有节奏地叫唤。我干脆穿衣下床，站在窗前努力向黑暗中探望。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见树影挤成一堆一堆，蹲在夜里。而远处排列着巨大的、黑黑的剪影，那是山的样子。都说人去世了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我把头转向天空。天界寥寥地闪着几颗星星，月亮弯弯而孤高，它们的光亮照不到地上。我知道，那是梦的边缘，也是现实的屏障。
　　 有夜风翻过山梁，发出低沉又高昂的声音撕扯着田野、树木、山花、野草和庒稼，也撕扯门窗和我的心。我家那狗不淡定了，它在门口对着疯狂摇动的树梢叫，对着掉落在水中的一只葫芦叫，追着一片离散的树叶叫……它疯狂地跑动，疯狂地叫着，是乎要把什么追回，把什么叫回。它的奔跑，它的狂叫让我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失去，都是生命的离散，我将永远失去了我的外婆，活着的人，唯有珍惜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