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临渊结网的人(散文)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话,自我识它之日起,就像一枚小小的、却颇有分量的印记,沉沉地落在我的心上。唯一将它赠予我的人,是书画兼收藏家寿江老师,同时还特地为我写了一幅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还叮嘱说:“你拿去临摹,自己去体味其中的深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话的源头,要追溯到西汉的董仲舒,他在那篇《举贤良对策》里写下此语,后被郑重地收录进《汉书·董仲舒传》。字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与其空空地站在水边,眼巴巴地望着鱼儿游弋,不如转身回家,老老实实地编织自己的渔网。鄙弃的是无根的幻想与徒劳的羡慕,而弘扬着行动与务实的精神。这道理,我何尝不懂?寿江老师这是用这古人的金石之言,催我莫要做那岸上的观者。然而,说来惭愧,老师的期望言犹在耳,我这尾怯懦的鱼,却至今仍在“渊”的此岸,伸着头,羡慕着彼岸的风光。
转机发生在九月末。金风送爽,空气里浮动着成熟的芬芳。就在这样的时节里,“门外推敲”张寿江书画作品展的开幕式,在房山贾公祠的贾岛书院隆重地开幕了。小杰姐在前一晚问我是否前去,我原是犹豫的。二十八日虽是周六,却早被国庆的长假“借”了去,仍需上班。但后来听闻思敬老师夫妇也去,我或可顺路载他们回来,便爽快地应下了。可惜后来行程又有变故,我终与那场开幕式失之交臂。后来从朋友的报道里得知,那天有数十位书画界、文学界的名流雅士,济济一堂,那盛况是可以想见的了。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便迫不及待地独自驶向那道艺术之渊。
寿江老师于我,是恩师,亦是贵人。他不单是点醒我“临渊羡鱼”的人,更是一直鼓励我多记录生活。我的微信订阅号“坦坦杂记”,便是在他的鼓动下才注册的。他知道我惦念老家的双亲,在一年中秋节前,还特地画了一幅饱满红润的寿桃,嘱我带回,给二老添福添寿。这份情意,我是时刻铭记在心的。
贾岛书院,静静地坐落在贾公祠的院子里。贾公祠,是为纪念那位苦吟的唐代诗人贾岛而建,坐落于房山区石楼镇的二站村。地方稍有些偏远,但也因此,多了几分超然尘外的静谧。当我走近那名为“青山画堂”的展厅,目光穿过门廊,竟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寿江老师。这感觉,就好比饿时刚奢望着能嗅到一丝饼香,却不知一个热乎乎的馅儿饼,“垮塌”一声从天上落下,不偏不倚地扣在我的头顶。这还不算,正当我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兴奋里,董大姐、孟凡立等几位燕山书画界的老朋友也相继而至。惊喜之上,再叠惊喜,我心里像炸开了一团烟花,忍不住慨叹:那不知藏在何处的缘分,或是那本就无处不在的缘分,一旦它钟情了你,总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猛地撞你一个满怀,让你欢喜得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进得门来,画堂内灯光是柔和的,像一层温润的蜜,涂在四壁。满目的书画,带着墨香与纸香,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快意,将外头的尘嚣都隔远了。寿江老师见了我们,很是高兴,便亲自做向导,一幅一幅地介绍过去。其实,哪里用得着介绍呢?寿江老师的字与画,连同他那些自撰的诗句,我一直是极喜欢的。他的作品个性独特,不随流俗,更有一种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活气息。这让农民出身的我尤为喜欢。在他那充满创意的眼里与笔下,一颗小油菜,一把小茶壶,甚至一株在墙角兀自青翠的小草,都成了无所不能的宝贝。放眼望去,二百余幅书画作品错落有致地悬挂着,摆放着,宛如一片精神的园林。寂寂的老宅,细腻的花鸟,玲珑的石头……那笔力雄健的楹联,恰又与一旁抱朴藏拙、意趣天成的条幅相映成趣。每一幅作品,无论大小,都像一颗凝结的露珠,里面映照着寿江老师数十年来与笔墨相伴的晨昏,凝聚着他无尽的艺术心血。展厅中央的展柜上,还陈列着他平日收藏的几块奇石,与百余张绘画作品。它们与墙上的书画无声地对话着,共同洋溢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生活热情。它们仿佛在说,艺术并非高悬于殿堂,它就藏在日常的每一个角落,等待着一双慧眼与一颗诚心去发现。
走到一幅对联前,寿江老师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略带狡黠的笑容,对我说:“在你面前,我也夸夸自己个儿。你看这一联:‘一日三餐平常饭菜,两居四壁各类图书’。咋样?别看咱的一日三餐简单平常,可咱有这满屋子的各类图书作为精神食粮,牛不?”我笑着点头。他又指向另一幅:“再看这个:‘家无长物粗知书画印,人有闲情细品诗酒茶’。这可都是咱自己的原创啊!”经他一点,我才知道此处“长”字须念“zhǎng”音,意为多余之物。我由衷地赞道:“这正是您的厉害之处,诗、书、画全是您自己的原创,这个实在了不起!”的确,放眼当下,有的画家题款之字弱不禁风,有的书家于绘画一道又是门外汉,能像寿江老师这般,诗、书、画、印四者俱佳,且能浑然一体者,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心生佩服,正如贾岛书院的孙院长在开幕式上所言:寿江老师的作品,“既承传统笔墨之魂,又融时代精神之韵,恰如贾岛‘推敲’精神的当代延续”。正赏玩间,董大姐、孟凡立几位朋友也围了过来。他们都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行家里手,点评起来,自是眼光独到。“寿江的画,我看是有些丰子恺的味道,简净里有真味。”孟凡立指着一幅人物小品说。一位画油画的朋友则对一幅梅花图看得入神,沉吟道:“这枝干的处理,枯润相间,疏密有致,甚是巧妙。”接着又指向另外一幅:“不过我有个人的一点小意见,你看这三个茶杯,造型若能再稍加变化,错落开来,或许会更耐看些……”寿江老师听了,并不着恼,反而极认真地凑近端详,连连点头:“是,是,你这个意见提得好,我记下了,下次创作时定当留意。”“今天一看,收获颇多啊。”善画牡丹与葡萄的董大姐屡屡感叹。他们谈得投机,我在一旁静听,虽然不懂书画,但觉得这氛围真好,既有不吝的赞赏,也有坦诚的切磋,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回程途中,我思绪万千。窗外寻常的街景,此刻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墨韵。“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又浮现于脑际。今天,在这充满了“推敲”精神的贾岛书院,亲眼见了寿江老师那凝结着数年心血的“网”,亲耳听闻了他与朋友们关于如何将“网”结得更好的真诚探讨,我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那“渊”,或许并不可畏;那“鱼”,也并非遥不可及。所谓“退而结网”,又何尝不是一种积极向上、面向自身的回归。
这让我的头脑变得格外清醒。我仿佛看见,自己正从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渊”边,缓缓地转过身来。明年6月即将退休,有了这大把的时间,我确实应该坐在书桌旁,开始笨拙而虔诚地学着,打一个属于自己的、哪怕是最粗糙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