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空山之歌(散文)
骄阳如火,炙烤着空空荡荡的山峦。没有一丝风,丛林在蒸腾的热浪中无声地燃烧。此伏彼起的蝉鸣,在寂静的山野中划出一道道火辣辣的焦痕。
攀上山峰,陷入谷底;翻过一山,又是一山,山的那边,还是山……走进连绵不绝永无尽头的大山,人便变得渺小虚弱了。天空里满是炫目的阳光,热辣苦咸的汗水,不断流进眼角嘴角。抹一把脸,抹下一层盐花;脸很烫,火辣辣地疼。
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黄的山影。这些与世隔绝的大大小小的山,没有名字,没有风景,没有语言,没有历史,只有这条远远向着荒山深处伸去的羊肠小道,证明这里有人类生存。空空荡荡的山中不见人影,但这里分明有人走过,走着,并将继续走下去。
前些日子,正值青黄不接家中断粮,开学了,发现班上四十二名学生来报到的少了十八个。我任班主任的这个班级,是乡教委直属民族高小的“标杆班”,学生都是从全乡九个行政村选拔出来的“尖子生”。乡教委主任很恼火,限令我在十天之内,把跑掉的学生全部找回来。山区不通公路,十八名学生分散在全乡九个行政村近六百平方公里的茫茫群山之中,我已经顶着烈日在荒山野岭中奔走了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站——一个叫格克的我从未到过的地方。
羊肠小道扭曲着伸进一条峡谷,峡谷深长曲折,像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游去。太阳落山了,峡谷中弥漫着浓厚的阴气。陡峭的山壁阴森森地耸立着,道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崎岖,只隐隐露出一线有人走过的痕迹。蝉声停息了,汗水干了,盐花在脸上结成一层硬壳。
暮色从山谷中缓缓升起,越来越浓。一座山峰挡在前面,我咬紧牙关,奋力向上攀去。
山顶一片荒凉,黑乎乎的石头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像一堆堆被烧焦了的垃圾。极目四望,不见村落,空空荡荡的山峦冷漠地蹲着,天空一片冰冷的青灰。
——我迷路了!十多个小时的艰苦跋涉做了无用功。我的身子一阵阵发冷,孤独与恐惧包围着我,憋在心里的无名火阵阵上冲,化作一声声嘶哑的怒吼。
不远处突然传来狗的狂吠声,我握紧拐杖,朝着狗叫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一所矮小的茅屋,孤零零地歪斜在荒凉的山坡上。一个人影从茅屋里钻出来,喝住狗,向我走过来,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恍惚。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我有些诧异的是,她的脸很干净,还梳着两条很齐整的辫子。
“请问,到格克中心校怎么走?”我怕她不懂汉话,连连打着手势。
“你走错路了,格克学校离这儿还要走五个多小时。”一口流利的汉话。谢天谢地!
“附近有没有学校?或者村公所?”
“没有。这儿就我一家人住。”
“我是乡里的老师,下乡家访迷了路,可不可以在你家住一晚上?没有床也行,我就在火塘边坐一夜。”
少女晶亮的眸子闪了一闪,柔声说:“老师,快进屋吧!”
我跟着少女走进低矮的草房。屋子正中懒洋洋地燃烧着一个火塘,火塘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和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轮起眼睛怯怯地打量着我。
少女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什么,妇人面无表情地向我点点头,男孩惊奇地盯着我看。
妇人把火拔旺,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黝黑,粗糙,麻木,像一块未经整修的土坯,看不出准确年龄,四十岁或者六十岁。少女从火塘边的一个陶罐里倒了一碗热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又苦又咸,怔了怔,硬着头皮慢慢地把茶喝完了。
男孩抱着一台收音机,反来复去地收听,除了“呲呲”的电流声外什么也没有。男孩失望地咂了咂嘴巴,把收音机关掉了。
我注意到陶罐把子上包着一张纸,印着英文。取下来一看,是一篇英语课文,大概是从初中英语课本上撕下来的。
“累了,洗洗吧。”少女把一盆热水放在我的脚边。
胡乱擦了一把脸,懒洋洋地脱去满是黄土的胶鞋,袜子却脱不下来,和脚掌粘在一起,一扯便火辣辣地疼。硬着头皮把双脚伸进热水中,感觉好像是踩在了一盆炭火里,猛然发出一声喊,双脚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剧烈地颤抖着;歇了一会,咬紧牙关再次把双脚伸进热水中,用双手使劲按住,坚持着不往回缩。泡了一会,双脚如着了火,疼得直打颤,双眼模糊了,牙关格格地响着。好不容易把袜子脱了下来,一看,惨不忍睹,脚掌上的几个大血泡磨破了,不停地流血。
少女给我换过三次水,才把瘀血斑斑的一双脚洗干净。鞋子却穿不上了,皮开肉绽的脚掌火辣辣地疼。少女走过来,蹲下,伸出一双粗糙的手,捧起我的脚察看,皱着眉,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很难受的样子。少女的手凉凉的,像粗硬的墙皮。她看了一会,抬起潮湿的眼睛,说:“老师,你这双脚暂时不能穿鞋子了,先这样晾着,待会我用烧酒给你擦一擦。”拖过一个小木凳,把我的脚掌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
不一会儿,少女倒来半碗烧酒,用手指蘸着,轻轻地涂抹在我脚底的伤口和血泡上。妇人和男孩一言不发,眼盯盯地望着疼得呲牙咧嘴的我。我想应该跟他们说点什么,想了想,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口袋里还有几颗奶糖,便拿出来递给小男孩。男孩接了,剥了一颗递给妇人;妇人接过来,塞进男孩嘴里。妇人对我笑了一笑,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
吃了一颗奶糖,男孩又抱起收音机,耐心地转动着旋钮。终于闪过一声异响,男孩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一个男高音在遥远的地方唱着那首著名的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歌声时弱时强,时断时续。男孩满意地笑了,跟着轻声哼唱。
少女倒了一碗茶,从火塘里刨出几颗土豆,请我吃。我早已饿得浑身瘫软,抓起土豆大嚼起来。少女又给我煮了几个红糖鸡蛋,我分了一半给小男孩。
火塘安详地燃烧着,我的心里一片温暖的空白。妇人和男孩到另一间屋子里睡觉去了。少女从门外找来几块木板排在火塘边,在木板上铺了一条毯子,对我说:“老师,你就睡在这里。累了,早些睡吧!”
躺在硬梆梆的“床”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无法入睡。连续一个星期的艰苦跋涉,磨砺着我的肉体与精神。我感到自己有着强大的力量,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像一个突然被击中的勇士,却不知道打击来自何方。
一阵空灵飘渺的音乐,从屋外轻轻地飘进来。我微微吃了一惊,那音乐,竟然是《寂静之声》的旋律。音乐细腻柔美,若丝若缕,时断时续,像是在迟迟疑疑地倾诉着什么。在这静谧的空山之夜,这音乐像是童话中的美精灵,将我的心引向一个美妙的仙境。我痴痴地听着,宛若置身于茫茫云雾之中,一片浩渺的清虚与宁静。
屋外有很好的月光。蓝空若洗,高远清洁;群山如一幅淡雅的写意图,空灵旷远。那少女面对连绵群山坐在明净的月光下面,恍若一位绝尘弃世的仙子。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少女对面。少女从口中取出一片树叶,羞涩地笑了。
“你的音乐真美,像这月光。”我幽幽地说。
“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你们山外人,也爱听这个?”
“叫《空山之歌》,是电影《毕业生》中的插曲。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的音乐——我说的是你刚才用树叶吹的这首歌曲。”
其实那首歌曲叫《寂静之声》,我有感而发,随口就改了歌名。
“空——山——之——歌,四个字都是阴平,”我轻声嘀咕,“与这寂静的月夜、这柔美的音乐相得益彰。”
“山外真好!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多好东西!”少女望着远方,甜甜地笑,“你为什么不留在坝子里,而要到山中来?”
我想了一下,“坝子里太挤了,不如山里清静。”
少女笑着摇头,“我知道老师到山里来教书,是为了使我们看到更大、更好的世界,让我们像山外人一样生活。”
我眺望着沐浴在月光中的群山,心中有一种凝重的东西在涌动,升腾,降落,堆积,凝固;沉雄,坚实,博大,伟岸。
“你念过书吗?”我想起那张印着英文的纸。
“念过,念到初二上学期,就在县民族中学。”
“为什么不继续读书?”虽然猜得到她中途辍学的原因,我还是忍不住问。
少女仰头望天,“为了供我到县民中读书,家里卖掉了八只羊子。我妈身体不好,弟弟又小……我是村子里第一个到县民中读书的女生。”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涩的震颤。
少女接着说:“听说下面的村子里明年就开办小学了,我弟弟可以到那里去读书。我读小学的时候是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学校,寄住在亲戚家里。”
我沉默了一会,“家里就三口人?”
“还有我爹,在山那边开地。”
“你们住的地方太荒凉了,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少女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山里也是很挤的。我家原来住在下面的村子里,人口多土地少,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开地,大半人家吃不饱肚子,后来我家就搬上来了。山里不能像坝子里住得那么挤,不然不够吃。”
我沉默了。突然间感到自己很虚弱,连一句安慰的谎言都说不出口。是的,她注定了属于这荒寂的大山,属于那间草屋那个火塘那片会唱歌的树叶,像树木野草属于脚下的土地。过去,她在这里出生;现在,她在这里成长;将来,会有一个经常跑到山那边开地的男人来把她娶走,在另外一个山头建起一幢低矮的草屋。她会变得像她母亲一样蓬头垢面一样黝黑一样粗糙一样看不出年龄?她会找到一张印着英文的纸去包烫手的茶罐把子?她会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用一片树叶奏响无语的空山?……
朝阳穿透淡淡的晨雾,山中一派温暖的静谧。我摘下一片会唱歌的树叶握在掌心里,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崎岖的山路扭曲着向前延伸,荒凉的群山静默不语。我不知道沿着这条路会走到哪里去,但我知道,再遥远再艰难的路,都会通往一个既定的目的地。无数人在这条路上走过,走着,并将一直走下去。我相信这条孤独远行、汗浸血染的崎岖小路,会越走越宽阔……
附注:《寂静之声》是美国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歌曲,通过简洁的旋律和歌词,表达了与社会疏离、与人难以交流的孤独和痛苦,抒发了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感——在各自的黑暗和沉默中寻求理解和庇护的渴望,引起无数人共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风靡全球,传唱至今。

尝试以小说笔法写散文,向各位老师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