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乡愁里的旧物件——案板(散文)
在农村,那些曾经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如今很少见到,它们不是被当成废品处理掉,就是弃之于很不显眼的墙角旮旯,懒得打理。这不,前几日回老家收拾后院,斜靠在墙角不知多少年的旧案板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时,勾起了我对它的诸多往事的回忆,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之中。
在我未出生之前,家里所用的案板是什么样子,怎么来的,我一概不知道,但眼前这个被废弃的案板,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它是在我七岁时,身为木匠的父亲亲手制作的。
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父亲不知从哪里买了三根碗口粗细、两米来长的笔直梨木,在院子里又是去皮,又是用墨斗画线。之后叫来大哥,帮着他先把一根梨木固定在院子旁边的桐树上,用足有一米六长的大锯,沿着画好的墨线一下一下地解剖起来。木屑便沿着锯开的木缝,如雪花般纷纷飘落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便积了厚厚一层,白白的,软软的,诱得我不由得蹲下身抓起一把,使劲攥在手里,如同攥起一把软绵绵的积雪,既惬意又舒服。因此,每当父亲和大哥解剖木头的时候,总要叫上我。而我就是在这样的乐趣中,了解了解剖木头的全部过程,更加清楚解剖木头原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往往一根木头从开锯到解剖完毕,父亲和大哥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若遇到木质坚硬的枣木、槐木、梨木、铁木,解剖起来更加费劲,锯不了五六分钟就得停下歇一会。要不就是父亲拿出锉刀,将一个个锯齿又锉上一遍,使之始终保持锋利状态。就这,三根梨木解剖完毕,一块块厚实平整的木板摆放在院子一侧,已经是整整一上午时间过去了。我也在父亲和大哥的筋疲力尽中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真是“慢工出细活”啊!
稍作休息,父亲便开始一边用三角尺在木板上比画测量,一边和大哥用墨斗画线,就是将每一块木板画成规整的长方形。然后,根据需要制作案板的面积,计算出所需木板的数量和长度,并将每一块木板用刨子刨平,一块块紧挨着排放在平整的地上。再进行第二次画线。
这次画线,父亲是沿着摆放在平地上的木板,且垂直于每块木板画两条槽线。这两条槽线距每块木板两端距离大约在三十公分,而两条槽线的自身距离也就6公分。接下来是在两条槽线上凿槽。起先我不懂,以为凿槽就是沿着两条槽线凿去一个宽窄相同、深浅一致的槽沟,可当父亲费了好大劲凿出槽沟后,我竟发现槽沟的上下宽度不是等长,而是上窄下宽。再看两根案板枨,其榫头正好和槽沟的宽窄相反,上宽下窄。而且安装时非常吃力,需将枨的榫头先插入槽沟的眼中,然后用锤子轻轻敲击,使榫头与槽沟紧密结合,等到整个枨嵌入槽沟之后,一块完整的案板才算做成,并确保榫头与槽沟始终严丝合缝。
面对如此神奇的枨的榫头与木板槽沟的镶嵌过程,纳闷之余,我不禁问父亲:“为啥枨的榫头形状和尺寸与槽沟的形状和尺寸要上宽下窄匹配,而不是等宽度匹配,安装时又这么费劲?”父亲笑了笑答道:“因为上宽下窄的匹配更加牢固呀?”看我仍然不解,父亲干脆停下手中的活,拉我到他身边,让我伸出两只手反转成勾搭形,并紧扣在一起使劲拉,看能不能拉开。我试了几下,确实紧紧地扣在一起,无法拉开。于是,父亲笑着说:“案板制作中,枨的榫头形状和木板槽沟的形状,就跟两只手翻转成勾搭形状的作用一样,相互紧扣,紧密相连,最佳匹配。”
听完父亲这一形象的比喻,我不禁又看了看枨的榫头和木板的槽沟,确实和两只手的形状一样,紧紧地扣在一起。难怪父亲在制作案板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原来诀窍就在这严丝合缝的榫头与槽沟的匹配上。看来,父亲的木匠手艺真不简单。
当新做成的大案板替代了原来的旧案板,稳稳地支撑在灶台旁边的靠墙处时,就像一个焕然一新的表演舞台,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都想在上面展示一番。尤其是母亲,用粗糙的手掌一会儿摸摸光滑如丝绸的案面,一会儿又蹲下身眯起一只眼睛看案面是否平整,并用手抓住案板的边沿使劲晃了晃,见案板纹丝不动,稳固牢靠,这才站起身笑着说:“这案板不错,够我擀全家人的面条了。”说着拿起擀面杖,在案板上做了个擀面的动作,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母亲打趣地说:“好马配好鞍,好工配好料”,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母亲之所以这么说,她是深有体会的。而这种体会,也常常传递给我,让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每当家里来了亲戚,母亲就为擀面条犯愁。面对陈旧窄小、不够平整的案板,母亲只好把一大块和好的面分成两次或三次来擀。就这,擀出的面条不是薄厚不一,就是不够规整。为此,母亲每擀一次面条,总要埋怨几句。可埋怨归埋怨,过后依然如此。
母亲知道家里的难处,也知道父亲早就想制作一块新案板,只是苦于家里太穷,无钱购买像样的木料,加之那时粗粮多,细粮少,吃面条的机会不是很多。即使好不容易吃一次,也是和苞谷渣搅和在一起,不需要擀的太多的面条,旧案板凑合一下也够用,因此,更换案板的事就一直拖着。这次,好不容易凑够了买木料的钱,父亲说啥也要制作一块像样的案板。于是,便有了这块让全家人高兴的新案板。
新案板做成后的第二天中午,母亲破例做了一顿擀面条。当时,我就站在母亲身边,她的一招一式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做饭时如此的神清气爽。只见她把和好的一大块面放在案板上,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揉着,直到揉成光滑的半球体时,便放在案板上,用手掌均匀地按压,使之成为一寸厚的椭圆形,然后拿起擀面杖,开始有节奏地擀起来。其动作之轻巧,用力之均匀,擀面杖滚动时发出的美妙“咚咚”声,就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舞者在这方崭新的案板舞台上翩翩起舞,又如一位神奇的魔术师,让擀面杖下的一块面团倏忽间变成一张铺满整块案板的光滑绸缎。常听母亲说:“没有一块好的案板,我的擀面手艺也很难发挥出来。”此时,母亲在新案板上大显身手,用她那灵巧的双手,擀了一张光滑透亮的面皮,做了一锅让我终身难忘的擀面条。
自此,这块崭新的案板,成了我全家人的最爱,谁从外面回来,都会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看一看,好似在欣赏一件优美的艺术品。而对于整天围着案板转的母亲,就更是视如珍宝,不允许任何人在案板上乱画或乱放东西,只要发现我和几个哥哥随意把吃完饭的空碗或碟子放上去,她准会唠叨几句:“没有锅台吗?非要放在案板上,看把案板弄脏了。”吓得我和哥哥赶紧拿起空碗和碟子,转放到锅台上。
除了对案板的珍爱和勤打扫外,母亲还变着法给全家人做好吃的,而这些好吃,无不与案板有关。比如包饺子,母亲总是把包好的饺子整齐地摆放在案板的一侧,等中午吃饭时,再下给我们吃;比如做荞面凉粉,母亲总是把做好的荞面糊糊均匀地摊放在案板上,待晾凉后再切成小块放在盆子里;比如蒸馍,从揉面到搓面再到蒸好馍,母亲都是在案板上完成,尤其是等冒着热气的馍出锅后,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平放在案板上,等热气散完后再归放在馍篮子;比如新磨回来的苞谷渣,母亲总是晾晒在案板上,等里面的水分蒸发后,再收回面缸里;……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这块案板,不仅仅是一件烹饪的工具,更承载着母亲对去全家人深深的爱。正如俗语所说:“母爱如水,润物无声”。
如今,岁月流逝,母亲也早已离开我多年。当年被全家人视如珍宝的案板,也悄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精致的小木案板和塑料案板,它们在家庭小型压面机、电饼铛、电蒸锅等先进烹饪工具的帮助下,再也不需要太大的案板来唱主角擀面和蒸馍了。
此刻,我用手触摸着眼前这块斜靠在墙角的旧案板,轻轻地拂去案板上的尘土,仿佛又听到父亲用小锤敲击枨的榫头的声响,和母亲擀面时擀面杖与木板的低吟,闻到面香在老屋中的氤氲。那些年的笑声与热气,早已成为一段温暖的岁月,那么亲切,那么令人不舍。
二〇二五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