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肺腑相见(自传体散文) ——一个人的大学系列之三
我的恩师孙光明导演说:“替我完成心愿吧,你还这么年轻。”那时我也不过才三十锒当岁,如今我已年过花甲,而恩师已去世十年,而此话一如昨日,我几经收笔,不想再写作了,但是这句话时不时从我脑中冒出来,在梦中,在散步中,在疲惫中,在情绪低沉中,它始终回响在心中!是不是说,灵魂确实与生死无关?我总能在某个时刻,由友人身上,感受到恩师的气息和存在,总是有某种力量推着我前往。文学好像是我神圣的使命。不计较名利,已经脱离了固定的标准化,规定化的框架,独辟蹊径般地探索人类灵魂的深层境地。有时清醒,有时迷茫。我明知自己已经步入暮年,可只要回顾恩师,我就完全变回了孩童。
我一直相信,冥冥中,一定有上帝的一只手在组合人生的际遇,上帝为保守我的纯真不被染色,特派恩师前来护持。上帝熟知我是一颗饱满的种子刚刚发芽,须得有一个园丁悉心打理,不能让“纯正”杂交,不然,此奇遇该如何解释?既然上苍给了我这么富足的精神财富,那就一定与平庸有别。我与师似乎一开始就是肺腑相见,就像乐曲没有过门,直接进入了主题。在我们第一次合作,艺本心灵就“一见钟情”,也许这种缘分比任何世俗交往都更为稀奇。虽然彼此不相见,却能看见内心景色。我们没有人世间不可测度的距离,仿佛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交流,是站在上帝面前的对话,与俗世无关。这让我体会到,真正注定相遇的人,见不见都会认识彼此的灵魂。恩师在身心憔悴的境遇中,鸿雁传书从不失礼,仍有平和的心态指导我的文学发展,这才令我感动!1997年的夏天恩师来信说:
亚珍:你好!
首先,向你慰问,每天伏案写作辛苦了!
再者,请你谅解:7日以电话代笔了,高温低压,空调失灵,加之四个剧本等意见,看得颈椎也疼了……至此时,忍痛低头伏方凳上给你写信(卧室里稍阴凉又无台桌)其值足可以“以一代十”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的眼睛已愈,但“维脑路通片”一直未停,此药适于动脉硬化,日后我要断续常服了。你强调得对,我这个年龄最不易生气,可我最易对社会的不公而暴怒,好在没有闷入心里,否则前几年就见马克思了!老伴总劝我,生气有什么用,何苦要伤自己的身体?看来我还没有彻底把世界看透,离庄子太远了,这与我受的教育有关,社会责任感过强了,到如今必受苦果,只得逐渐学会洒脱吧!——这只是遇烦事而言,然而人格自主本我是永远不会丢失的!
成都一同志来电话,讲我走后,剧组弄得乱糟糟的,几个主创罢工,临时找来个导演(比我聪明),老板怎么说他就怎拍,你不尊重艺术,我就挣钱了事,可想其质量如何?制片最后也不要导演参加后期,自己抱着素材去北京了。那导演也绝,把所有场记单扣住,看你怎么剪接圆满?唉!怪人怪事何其多?悲哉!笑哉?——此果早在我料想之中!这是极傻的人,最终揭示的愚,不懂尊重自己的“作品”。我想,负责任不成,不负责任的钱万万挣不得。我被荒诞的现状困住了!!!好,不说它了,言归正传。
看你的“作品目录”,我说三点:一、切莫“羞愧”,能写一首好诗的人,也是好诗人,唐.张若虚传世之诗仅二首,但其《春江花月夜》令人永诵!人各有异,不必刻求高产,深山有神则灵,数量是累积起来的,自然天成,必获正果!况且1982年起步,已得30万字果实,不算少量了,也许高产期不久就会到来!要“留芳”重在求质,对《碎片儿》应该有这样的“敢想”!
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剧作,本是文学家分内事,不能说是“杂牌军”如果能四面出击皆获大胜的“杂牌军”倒是难得,张旭狂草又工诗、柳宗元亦然、郑板桥还攻画、郭沫若兼考古、剧作,鲁迅杂文又攻版刻……“杂家”何其不荣?望你不必怕杂,只是注意在不同时段随客观自然进展,对不同的载体则重出击,从更长远看这是相得益彰的!当然小说剧本更是你的主攻对象。记得我以前写信说过,不必为什么专一家犯愁,现在我再补充一句:还是“杂家”好!这意味着今生你要付出更多心血哩!
三、你说:“我要努力完成一种文化品格。”这是个中之言,我再重复一下:人文现象总是与社会联系着的,人的自觉必然促使文的自觉,文的自觉就要接近或走入文学的本体,最终人文本体与文学本体融为一体,则出佳作“留芳”矣!过去15年未来30年,你这种个中之言就是你的“心路”,望以此常提醒自己,则步步高哩。
文化品格,我想要注重两点(我说的是由自我人本与作品文本组合的文化品格)即:既要注意传统优秀文化的继承,如:古代杜甫的现实主义、李白的浪漫主义、李贽的人文萌芽、“五、四”新文学传统中叶圣陶的“要为人生也要为艺术”、鲁迅的“为了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等等。二是要注意弘扬新的文化因素,尤其当今,社会已步入一个多样化的泛意识形态和开放的社会审美心态,几千年超稳定的封建宗法、封闭、旧道德等等文化观念必须打破,不断充实新的思想,方可完善新的文化品格。
你要我写“序”,建议我“就事托事,直接写《碎片儿》的感受即可”,“话题就从《路情》开始”,起源的确在此,这个建议很英明,有你这个指点,开头就不难了!我努力写得“比你的内文更精彩”,其实它本来应是内文反射的“光彩”。
你说:“有人以一生的才情去写许多部书,而我却可能是以一时的才情写一本书”,我说:你——要用一生的才情去写每一本书,每一部电视剧!
《苦情》在地方上有了一点知名度,它在现时期当然是你的代表作,接下来就是《碎片儿》了,出书的路子河南那边要抓紧,你去河南了吗?或者编辑去山西了?如今办点事真难,但愿能遇见诚者!在交往过程中以出书为重,人格不能受到伤害。记住:不卑不亢。没有作家,编辑失业,批评家停笔,所以要自信!
来信说,你梦见裴书记要你的书看,就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说法。这个问题也许现代科学还说不清。我想,灵魂该是精神,古代人类就把人视为灵、肉可分可合之体了,并被一些宗教家拿去做了各自的哲学根基,当然马克思认为他们是唯心主义的,然而世上灵性的故事常常出现,甚至科学也无法解释,所以信者不信者并存,我没有你那么信,但我认为还是人的主观精神起作用吧,梦是什么,恐怕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你梦中所遇,仍是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迷蒙思维。你的梦是美好的美梦,载着无限的寄托和心地善良的你,梦中的泪水也许含着更多的甘甜吧?这也是一种精神生活。我也常做梦,见报上一篇文章说,常做梦的人长寿,理论是脑细胞兴奋点转移是最好的休息,全部抑制并不好。可我还是希望全息好。要做就做美梦,千万别做噩梦!出版情况有了进展就告诉我。好了,写到这里吧,祝你安好!
写作成功!
老伴问你和全家好!
孙光明
1997年8月11日
我们的交流无所不谈,恩师从不以指导者的姿态居高临下。恩师是温和的,是谆谆诱导潜移默化的,教育是没有痕迹的。恩师会在我的信中捕捉一句话,一个意向,一个梦境,一个不成气候的观点,都要为我细细梳理,经过恩师的大脑过滤,一切都成学问。恩师真的很美,美在他的心灵,人性非常完善。我和恩师不成文的约定,来去书信是半个月一封,但他若是外出,或是身体不适没有如期发信,就会再三道歉。信中说“以一带十”是我给恩师累计下的欠账,他在电话里道歉说:
“失信,是个人品德中最严重的缺陷。”
不过恩师会把事出有因说个明白。遇我非不懂事的时候恩师也有办法,幽默打趣道:我当然可以写十封信,一封信一个字,不就还清账了吗?如果我还不依呢,他就说:不准耍赖,对道歉者要给予尊重,要懂礼貌!我逗逗他就算过关了。恩师的行为告诉我“守信”的重要性。那时候恩师给我的感觉是如师如父之感,既有师的严厉,也有父的慈和,还有的时候,是朋友间的逗乐打趣,因为两地书信所谈论的事顾不上诙谐。我特别喜欢“耍赖”,其实是“依赖”,这样我可以找到孩童的感觉,我知道我有强烈的恋父情结,或许是从小远离父母没有安全感导致的心理阴影,我愿意有人训导我,帮我拿主意,判断事情的真伪,敲定最终的结果。面对前面的路我总是害怕风雨,害怕险滩,害怕陷阱,总希望有一个声音鼓励我,苦恼时有人理解,高兴时有人分享,自然天成而不是勉强,这是艺术心灵的需求,并非人人都能充当这样的角色,艺术心灵的知己非常严格,严格到了几乎不存在。而这一切,恩师是最胜任的。对我而言天底下没有人比恩师更丰富,更善解人意,更会当老师,更懂得如何爱人。他不让你离他很近,彼此之间有一道薄薄的屏障,他能给予你恒温却不灼烧,让你尊敬而不畏惧。恩师的心灵就像用五彩缤纷的花瓣搭成的房子,他会让你变得烂漫、单纯、坦诚、天真,不需要心术心机,没有忧烦痛苦,更没有人情压力。
我的自卑与自强是相对的,非自强掩盖不住自卑。我的脆弱与坚韧也是相对的,非坚韧掩盖不住脆弱。我的胆小与胆大也是相对的,非胆大不能掩盖胆怯。我就像世间的客居者,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浮萍,没有朋伴,独自张望世界的浮华,也总想走进中心成为其中一员,可是我走不进去,到处是篱笆,到处是不合拍的音符,我看到虚假、谄媚、市侩、攀附、投机钻营,这样很容易做成一些事,可这办法离我太远,这是一种能力和技巧,而这种能力和技巧并不是人人都称职。没有人告诉我怎样做人才正确,人人都看结果,结果的成败才是判断优劣的标准,我也想体现自己的价值,我想强大,所以我也曾想与世俗讲和,很好地做一个这世界上称职的人,结果没有了自我,模仿他人让自己更加渺小!那时候我还没有通透“人生如戏”的伟大真理。本色演员和着色演员有着本质的区别,哦,难怪世人都追捧演员,因为人生就是一场表演,演好就红了,演不好就砸了。如此,我连劣质演员都不是,如果我讨好奉迎的举动一出现,心灵、大脑、神经,甚至肌肤一同反抗,好像永远与世不能共振!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傻、笨、蠢、丑都光顾于我了。我很羡慕聪明,可聪明与我无缘,别人作弄我,我心知肚明就是没办法避免。因而我总是不高兴,总有莫名的眼泪,且是独自。有一次我问恩师:我是不是很丑?
恩师说,不属于漂亮的,但很可爱!天真、单纯、朴实,这是漂亮人不可能有的,因而漂亮也失去了可爱。
我说,可我妈妈说我丑。
恩师说,那是妈妈逗你玩的。
我说不是。
恩师坚持说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妈妈看见自己的女儿丑的,你妈要果然嫌丑,我要啦。
我问恩师,我傻吧?
恩师说,嗯,在生活中用铁锤敲也敲不醒。傻丫头不傻,文学上一点就灵,一根弦发达就够用了。你是作家,不需要泛聪明,有智慧才是大好。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聪明和智慧的区别。恩师说会写小说就是智慧,当然还得有大智慧,要以居高临下的视觉看世间万物。跟我慢慢往前走,会有这一天的。
我知道我心理有疾症。但是通常人们只重身体,不重心理。我的康复是恩师一点一点治愈的。恩师像一个高明的中医师,有办法疏通每一块淤积,让我阳光地活着。我与恩师长达20年的艺术交流,他耗尽心力,到底是应了谁的嘱托,为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人如此蚀本?我也曾这样问过恩师,恩师说:
“艺术是我们共同的兴趣,怎言蚀本?你提出的问题都十分有意思,得让我好好思索才能回答呢!我一思考,思想就年轻了,连上帝也不敢笑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那时候我没完没了的问题大量涌出,生活的,文学的,恩师每封信都在两至三千字不等,我原以为他一挥而就,其实他引经据典,细细思考,成熟后才许自己发言,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哪怕打一条短信,他都要用句恰当,语意美好才发信。我说怎这么费劲?他说:
“文字就是人的脸,不恰当的语言就像一个垢头秽面的丑女人。”
哦,这些细致的文化品质,现代人没有了,通常做事顾头不顾尾,都言太忙,一句话了事,甚至故意歪曲文字:“的”弄成“滴”,朋友叫“驴友”,信徒叫“粉丝”,有一个大学宿舍,舍名五花八门:“乱室佳人”“关你屁室”“不醒人室”。我虽没有现代人的文字“幽默”和“任意”。但也没学到恩师精益求精的为文态度。我觉得恩师是我心目中的智慧巨人,我请教问题他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保留的,为我的艺术成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如今这些回忆就像永不报废的充电宝,回忆一次就会充一次电,灵魂是个看不见的无极,看不见摸不着才是最强大的力量。二十年来恩师对我没有任何企图,只希望我能在苦寒中绽放出梅花的香味,他没有自己,他临终时短信对我说:“你决定写我的计划取消了吧,让我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和那些大贤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日后,不要念我,好好写作,我在天堂会看到你彩花漫天的那一刻。”看到这些文字,我禁不住泪目,正是因为这样的遗嘱,我才更清晰地看到恩师的品质和人格,如同星辰,永远无言却永远明亮,它的美,恰恰在于无目的的庄严。人这一生,赴过多少华宴,有过多少金钱,都不如遇到一个品质高贵的人生导师,他是你永远的航标灯,会照亮永世,相伴无限……
2025.10.19净心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