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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人迹板桥霜(散文)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9.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4发表时间:2025-10-20 14:07:00

那时候,屋外的两棵紫树正繁茂着。
   紫树在房子的东首,与祖父的厨房隔一间房的距离。清晨的阳光,最先穿过那一堆紫树枝缝隙,才能折射进厨房的窗棂。
   依稀听祖父说过,这两棵紫树,是他小时候栽的。算一算,快六十年了。
   大的那棵,周径脸盆样粗,小的也小不到哪里去。紫红色的树干皮上,满是麻麻点点的小疙瘩,像是秋天的风和冬天的霜留下来的印痕。想想六十年来,它们要吸收多少大自然的养分?
   那时的祖父很康健,一个人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祖父身材修长,背膀子不驼,老也是肯定的。老的标志之一,就是皱纹像麸皮一样在古铜色脸上起了漩,还有标准的“蒋光头”。祖父不下田干农活,也不像别的老汉,每天牵着一头牛出村进村。祖父没有一头牛,或者说生产队里没有一条多余的牛让祖父放养。但祖父也要挣工分吃饭,他每天早早地一把锄头拗着一只箢箕,到很远的地方去拾粪。粪不是牛屎(牛屎不肥),是人粪,或许有少量的猪粪。估摸差不多,祖父就拗着箢箕回来,让生产队保管老万过秤。老万对祖父蔑视得很,秤杆子常翘得老高。祖父也不跟他争辩。
   三斤人粪折合一工分。祖父把每天的“成果”记在他厨房门的反背上,一笔一画,有时用粉笔,有时用块状的熟石灰。祖父没有读过书,他记账不用阿拉伯数字,也不是中文“一、二、三、四、五”。他写出来的,我们不认识,但他知道哪天是十斤,哪天是十二斤半。后来我上学看《新华字典》,看到了祖父当年写的那些勾勾款款。如汉字“十”,字典拼音“shi”后面还有一个“ㄕ”,是汉字“十”的注音符号。祖父写的就是这些数字的注音符号。没读过书的祖父能写出它们,或许在祖父那个时代,注音符号也是流行的。
   祖父有别于其他老头的“谋生”方式,在村民看来,当然是带有“歧视”的意味在里面,谁叫祖父成分高!在唯阶级论年代,这顶帽子压得祖父俯仰不能。生产队那些管事的或许认为,如果让祖父像其他老头一样管一头牛,祖父会不会把对社会、对他人、对生产队的不满泄愤到牛身上呢?但祖父似乎也很满足这种方式挣工分,至少少看一些人脸色,自在。尽管人粪不好找寻,但祖父有他的办法,常偷偷从无人管的野畈厕所掏它几坨。再说祖父内心雪亮,每天捡粪有四五个工分就行了。捡得多,村人眼红。
   紫树的学名叫“楝”,主干树皮紫红,夏天开紫白色的花,香气袭人,但不是栀子和茉莉那般清朗,蜜蜂和蝴蝶萦绕其间。到了秋天,花落实出,一串串由青黄变为金黄的楝实如葡萄串珠挂在枝头,叫“苦楝子”。小时候玩伴之间,常以苦楝子为武器,相互攻击。苦楝子打在额骨上,痛也不痛。成熟的苦楝子,如烂泥桃,掉落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像黄粑粑。村里很多人知道苦楝子杀虫,能治疗瘌痢头,小时候见老人在长瘌痢的小伢头上用过,有一种腥臭味。后来学《中药学》,才知道最好的苦楝子产自四川,俗名“川楝子”,《方剂学》上由川楝子组成的最著名的方剂叫“一贯煎”,既滋肝阴,又解肝郁,发明者魏之秀因此方留名医史。
   紫树叶子稠密,夏天的时候,两棵相挨的树聚一地浓荫,我们常在树下玩耍,听风在树叶间窸窣,听鸟在枝丫间叽喳。到了冬天,紫树叶和楝子掉得精光,父亲就选择一处粗壮的枝丫,安上秋千,让我们自己上下摆。祖父捡粪回来得早,太阳老高他就坐在树下吃晚饭,看上去很清闲。他不关心粮食生产,也不关心田畈中犁田耙地的吆喝声,甚至对围在他身边的幼小的我,也显得漠然。这个世界仿佛与他没有多少关联。他彻底地被这个时代抛弃,或者说,他抛弃了这个时代。
   他终日漠然地在村庄进进出出,很少与人打交道,也很少有人与他打交道。但他留在这个村里的传奇,有时依然被人窃语着。据说祖父当红时,村里的农事唯他马首是瞻。他有识得天气的本事,还能看准年岁。祖父说那天可以割谷,村人就割谷。祖父说那天要下雨,天可能要变。祖父说那年种棉花收成好,大家就跟着他一起多种棉花。他身材高大,力气足,年轻时驮着十多米长的水车健步如飞。当年,他像是村里的风向标。后来的世风是祖父不可抗御的。用村里的一句俗语:倒瓦了!
   我记忆中的祖父是一个沉默的老人。冬天太阳老高,常盛着一碗疙瘩汤(白菜米糊),坐在紫树下,自顾自吃饭。
   紫树一天天长粗,祖父一天天老去,我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有一天听父亲和母亲窃窃私语,队里有人动议,要砍掉这两棵紫树,仿佛害怕那一堆绿荫沾惹到不该有的气息。动议砍掉紫树的不是别人,是屋旁出路正对紫树的一户人家。当年,这家人在生产小队红得发紫。男人在一个大型水库吃公家饭,回村骑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前常挂着一条大草鱼,威风八面。女人在生产队当妇女主任,队委会有发言权。父亲虽然少不得去找队长辩驳,强调一棵生长了六十年的紫树是如何难得,也强调紫树木实际也没有多少使用价值,既做不得房屋檩木,也不能做板车大架,砍了可惜。队长笑笑说,做桌子、箱子总行吧?父亲哑口无言。
   几天后放学回来,看到了散落的树叶和一地树屑,还有老树扑哧倒在地上的压痕。
   祖父的厨房亮堂多了,清晨的阳光不再需要透过树枝缝隙,直接照进窗棂。
   父亲并不绝望,说树蔸还在,来年会再发新芽。事情果然如父亲预料的那样,过了春节,滋润的风在一棵紫树蔸边滋生出一支嫩丫枝,春雨中丫枝一天比一天粗壮。一家人很高兴,盼望着新枝挨着树蔸快快长大。可惜好景不长,盛夏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嫩丫枝被折断,软塌塌瘫在阳光下。父亲叹了一口气。冬天的一个午后,找来挖锄,将两棵紫树蔸掘出来劈为烧火柴。
   又过了几年,祖父在一个春日的早餐后,辞别人间。那时,我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了。
   某一夜灯下读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不经意翻到“楝”。吴氏说:“楝,《本经》下品。处处有之,四月开花,红紫可爱,故花信有楝花风。《湘阴志》:苦楝掘沟埋之,可成楝城;植当风处,可辟白蚁。”吴氏说的苦楝埋沟可筑“楝城”,不知是不是有苦楝树经风历雨不腐烂的意思在内?说苦楝“可辟白蚁”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年家里闹白蚁时,父亲请来的人正是在其中一棵楝树树蔸坑旁挖到了一群蚁子,白茫茫一片,阳光下热火朝天,极像当年修河筑堤的民工。
   我抚摸着《植物名实图考》,想起曾坐在紫树浓荫下的祖父,内心惘然不已。
  
   分塘鱼
  
   我的祖父,那个白胡子老头,我至今还记得过年家里肉糕蒸熟时,他站在簸箕前,哈着腰,双手托着簸箕上滚烫烫肉糕笑嘻嘻的情景。他几乎每年都说的是同一句话:
   “哈哈,好泡速!”
   “泡速”是吾乡方言,这个时候用它,有“发”“大发”“发达”的意思。
   祖父喊了“发达”很多年,也盼了“发达”很多年,但到在他那个春天离开时,家里日子依然清苦得难以为继。
   肉糕是本地特产,至少本地人是这样认为的。所以,结婚、乔迁、生子举办的酒席,叫“肉糕席”。
   这传统,现在依然是。
   鱼是做肉糕的必需材料。大集体时,家家户户做肉糕只能指望生产队分过年鱼了。过了腊月十五,生产小队就有人在议论打鱼的事。小队有池塘三四口,但用作养鱼的只有塆子门前的那口水塘,其余池塘种着莲藕,莲藕塘鲢子鱼的产量十分有限。塆门前的塘说是叫养鱼塘,实际也没有谁来养,只不过每年初夏下两篓子鱼苗,大热天不让芦苇、破铜钱、水浮莲、浮漂等水生物疯长。因为是塆门前塘,家家户户洗菜、洗衣服、洗滤饭的筲箕都在塘坎边,总能够给鱼提供一些营养。到了年底,上年下的鲢子鱼苗,也能够长到三几斤,加上旧年留下的未成年鱼,几网下来,还是有丰硕成果的。
   我永忘不了拖塘鱼时,一塆子人的期待和欣喜!
   捕捞队是专门从外面请来的。三五个人,穿的是齐胸的黄绿色皮裤子,沿着塘岸边,将偌大的一张渔网左右围拢。渔网将汇合时,可看到鱼在网眼中乱跳。遇到年成好,第一网可捞个两三百斤。如此反复捞它两三个回合,一般来说,稍微像样的鱼,鲜有漏网的时候。网上来的多半是鲢子鱼,也有少量的草鱼、鲤鱼,摊在队部稻场上,不甘心地蹦上蹦下,直到气息奄奄蹦不动才消停。这个时候的稻场,非常热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围着那些蹦动和蹦不动的鱼品头论足。哪条鱼可以剁一格肉糕,哪条鱼是屎肚子中看不中用。
   管事的当然是生产队的干部。队长岚哥大体默了一下,一个人可以分到几斤鱼。好一点的年岁人均可分三五斤,遇到那年不效,可能两斤还不到。队长金口玉言,跟保管老万、会计刚子一说,今年按人均三斤称鱼,于是,一行人在保管老万的指挥下,先是按照户数大体扒堆,大鱼带小鱼。两口人的,三口人的,四口人的,五口、六口、七口或八口以上的,分门别类编号,做到大平小不平。只有一口人的孤寡者,全部按两口人计算。我的祖父单独生活,每年都可以按照两口人分鱼,这一点生产队没有因为他的成分高而歧视。待一切准备就绪,保管一声令下,人们蜂拥而至抽签,抽到哪个号哪堆鱼就是自己的。手气好,笑嘻嘻,手气不好,少不了有人骂骂担担。
   每户人家对分鱼的事都很重视,总希望能抽到足够份量、个头足够大的鱼堆。世间事,最怕比较,一比较,心里难免失衡。父亲同样对分鱼很重视,鱼签总是自己亲自抽,抽得不好,少不得郁闷。
   分完鱼,家家户户赶紧在池塘边打鱼鳞,抠鱼鳃,开膛破肚清洗,然后挂在一处猫儿、狗儿够不到的地方晾着。过了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就开始起鱼肉剁肉糕了。那是村庄最热闹的日子,也是一年中大人、小孩最期待的日子。
   父亲不会剁肉糕。早年间是祖父剁,家兄成年后,祖父就手把手,将剁肉糕的手艺教会家兄。肉糕剁得好不好,关键是鱼肉、猪肉、苕粉、盐的比例,几乎家家都有一本剁肉糕的“葵花宝典”。
   腊月三十日天没亮吃团年饭,鱼头、肉糕、鱼丸子是必有的团年菜。
  
   七爹
  
   那一天晚上,一个人走在公园幽暗的枕木栈道。栈道两边齐腰深的灌木,仿佛一团团黑乎乎皮球,往栈道中间挤。
   栈道高高低低,周围灯光摇曳。昏暗中,七爹的影子突然浮现在眼前,愈来愈高大。仿佛两个世间的不期而遇。
   内心没有惊诧,也没有慌乱。只是那些沉埋的记忆一下子被激活。
   回家翻吾族宗谱。宗谱记载:公,名刚,字继柔,号业勤,生于民国乙卯年(1915)五月二十五卯时,殁于七四年冬月初七巳时。那个时候的我只有几岁,难怪对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鄂东大别山习惯,对于祖父这一辈,不是叫爷爷,而是叫爹。七爹,也就是我祖父那一代人。他身架子修长,清瘦,不怎么跟人说话,每天闷出闷进。
   他与祖父都阶级成分高。他是地主,祖父是富农,这大概是他们在村子里闷进闷出的主要原因。但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我清楚记得祖父有一次当着他的面骂他,他一声不吭,从祖父身边默默走过。那时他一个人借住在一个光线很暗的暂时无人住的破房子里。出进都要经过祖父厨房边那条巷道。
   后来了解到的信息是,七爹其实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受过旧式教育,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算是那个年代村子里的秀才。七爹还与祖父的不同在于,动乱年代,担任过相当时间伪政府的保长。时局风起云涌,作为保长,自然会干一些得罪人的事。我想,这也是他土改划为地主、晚年夹着尾巴做人的重要原因。
   那时大队、小队时兴开批斗会。运动一来,那些年轻后生,拉着七爹和祖父到生产队队部或队部前的稻场上开批斗会,两个高高大大的人,戴着那个年代特制的高帽子,在一众愤怒的村民面前低下头,一边控诉他们的剥削罪行,一边举着拳头,发出排山倒海的声音,高喊“打倒汪××”“打倒汪××”的口号。每每这时,小小的我,既羞愧又惶恐。
   祖父与七爹不和,依稀听到的原因是:七爹和祖父那时生产队安排的营生都是拾粪,七爹出去得早,常把祖父喜欢到的地方先去光顾了。以祖父的心性,骂他是完全做得出的。另外,同样争强好胜,以前,他们相处或许本来就有某种疙瘩。我似乎更相信后者。
   七爹不是没有房子,只是他的房子被分到了别人家。在寄居祖父隔壁巷子老屋之前,是住在一个叫祠堂的屋里。祠堂当然不止住他们一家,前后、侧面都住得有人。一个夏天的午饭后,“轰隆”一声,祠堂倒塌,是被白蚁噬坏掉的。万幸的是,没有伤到人。祠堂距离我家并不远,“轰隆”声后,我们跑过去看到一堆浮烟升上天空。
   过了没一年,七爹在另外一处借住的房子,选择一根麻绳上吊了。村里习俗,上吊的那根房梁一定要锯下来烧掉。他的后人,我叫细爷的,赔偿了原屋主一根四寸丁头的杉料。据说,他上吊的那年,细爷家过年蒸肉糕,无论蒸多长时间,肉糕就是熟不透。
   1979年春,上面给地主、富农摘掉了压在头上几十年的帽子。1980年新年到来时,细爷自拟一副春联,上联是:一生辛苦还遗债;下联:半世摧残枉受惊。有通文脉的人说细爷想翻案。细爷不予理睬。
   时间是一台无形的灭火器,一代一代窜动的人头,最后只剩下在家谱的一个个名字。父亲是“辉”字辈,“辉”字辈那一代,村里仅存一二了,况祖父那代乎!
   (2025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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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紫树”被砍倒,苦楝子落地成尘;分塘鱼的网眼,兜住一年仅一次的欢喜;七爹的麻绳,悬着旧时代的叹息——散文就像三枚年轮,被作者嵌进同一株“楝”的横断面,刻出个人与家族、植物与命运、口腹与生死的细密纹理。文章以“楝”为眼,左顾右盼:一端连着祖父沉默的拾粪脚印,一端牵着孩童雀跃的肉糕香气;一面映出祠堂轰然倒塌的浮烟,一面照见白蚁啃噬的“楝城”残梦。树、鱼、人,互为镜像,共同承受“成分”与“时代”的刀斧,却仍在裂缝里抽芽、分鱼、蒸糕,用味觉与绿色对抗遗忘。作者语调平实,却句句带苦楝的涩香;叙事似拉家常,却在不经意间把乡村伦理、集体记忆与政治潜流一并蒸进“肉糕”,让读者在口水与泪水中尝到历史的回甘。更可贵的是,文字背后始终站着“我”——那个曾经捡苦楝子当子弹、踮脚看分鱼、抬头望高帽的孩子——以成长的目光为逝去的人和事“摘帽”,让被砍的树蔸、熟透的肉糕、悬梁的七爹,一并回到文学的“楝城”,得以永生。佳作力荐赏阅,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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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20 14:07:59
  以楝为骨,以鱼为血,以绳为魂;三笔两划,刻出三代人的沉默与倔强。平实语藏锋,苦香里回甘,岁月被蒸成一块滚烫肉糕,入口即化,却久久不冷。好文,值得细细品读!
2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20 14:15:23
  热烈欢迎决决老师加入咱们晓荷社团!晓荷将因您更繁茂!祝老师生活愉快、创作丰收!
3 楼        文友:纪昀清        2025-10-22 09:40:13
  欣赏佳作!祝好!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长篇连载《砥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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