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老姐追凶(小说)
引子:祭拜亡弟
天空昏暗,宛如黑乎乎的锅底被倒扣在空中,浓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地压在连绵的土坡上,预示着山雨欲来。
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枯败的落叶,以及正在燃烧的纸钱——那些黄纸被火舌舔舐着,变成焦黑卷曲的卷儿,灰烬打着旋儿直冲云霄,又被风揉碎,散落在坟前那片红土地上。
林玉跪在一座土坟前,坟是土堆的,没有石碑,杂乱地长着瘦不拉几的狗尾草。烛光摇曳中,那张惨白的脸上爬满皱纹,眼泪顺着老树皮似的脸流下来,啪嗒啪嗒滴落在红土地上。
“弟弟,姐姐来看你了,姐姐给你报仇了,害你的那个混蛋被我送上了法庭……”
她语言哽咽,27年了,心里有太多话要说,有太多的苦要诉,却被呜呜的哭声抢了先,随后更是嚎啕大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中,最后被不断袭来的冷风吹散在空中。
一道闪电劈来,照亮她眼前的土坟,坟头上的狗尾草随风摇摆,似乎是亡弟听到了她的哭诉,正不断地点头回应。
斗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砸在她的手上、脸上,混着眼泪,一起滚落在红土地里。
第一章 小康之家
“我真的很想亲自为我弟弟报仇,我真的很想这样做。”林玉坐在自家老屋的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块带着泥土的瓦片。陶片是曾经用来装亡弟尸骨的腌菜的坛子,碎掉了。弟弟的尸骨已经回归故土,埋在离老屋不远的地方。
“我弟弟被杀害时才8岁多不到9岁,那么小的孩子,他怎么下得了手。手段那么残忍……我真的想用刀也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让这个混蛋知道什么叫疼。”
她顿了顿,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我只有一个弟弟,我们家六个兄妹,他是最小的,也是最乖的。这个混蛋,易常清,多活了32年,而我弟弟在那冰冷的地方躺了32年,甚至没有立碑。”
说起当年的家,林玉的冰冷的眼神里难得有了温暖的光芒。“我们家当年算是小康家庭,老家的房子高两丈八,房子又大又高,非常气派。”
她站起身,走到老屋的墙角,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是一栋红砖瓦屋,门前整整齐齐地站着八个人,爸爸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妈妈穿着碎花褂子,六个孩子站成一排,最小的林森手里提着一个麦秆的灯笼,咧开嘴大笑,露出了豁牙。
“爸爸在老家开了一个很大的家具厂,当时村里好多人都没饭吃,都是到我家来借米,借稻谷。八几年借的钱现在都还没还,借四五百块钱。那个年头四五百块钱是很大一笔钱了,我爸爸妈妈也会借给人家。”
那时候的日子,是林玉记忆里最好的时光。爸爸家具厂的机器开动时嗡嗡作响,院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木头,有松木的清香,有楠木的醇厚。林森放学回来,最爱去厂里玩耍,东瞧瞧西看看,学着木匠的姿势,装腔作势,假装自己正在锯木头,特搞笑。母亲会在厨房里做饭,炊烟袅袅,飘在院子上空,混着饭菜的香气。
晚饭过后,六兄妹为了躲避洗碗的苦役,集体出逃,跑去村头的鱼塘,躺在土路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狗尾草,望着夕阳慢慢坠落在远处的山头,悠哉、悠哉。
第二章 橘子园
“听人家说外面发展快一点,尤其是广东沿海一带,遍地都是机会,找钱更容易,爸爸就动了心。”林玉坐在老屋的屋檐下,手里端着一杯茶水,水已经凉了,可她一口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茶叶发呆。当时弟弟还很小,8岁的样子,刚上小学二年级,爸爸说,带他去湛江见见世面,顺便帮着打理橘子园。我们都同意了,觉得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谁曾想,弟弟去了后竟然丢了性命,再也没能回家。”
1988年的年初,爸爸带着弟弟林森去了湛江,包了橘子园,足有几十亩地。春天的时候,那片橘子园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到了秋天,橘子树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橘子,拳头大小,宛如一个个闪亮的小桔灯。
爸爸开厂是一把好手,打理橘子的手艺也不耐,橘子长得又大又甜,很快打开了销路,赚了钱。“爸爸当时发展很好,很多老家来湛江打工的人,找不到工作,落脚都是在我爸爸那里。爸爸把老乡安排在橘子园旁边的几间红砖房里,不仅管住,还管吃喝,直到老乡们找到工作为止。”
家里除了爸爸和弟弟,大姐林红也到了湛江,在一家服装厂打工,隔三岔五就会去橘子园看望他们。“大姐说,弟弟在湛江非常开心,每周放学回来,就会到橘子园帮着爸爸锄草、施肥、浇水。调皮捣蛋是免不了的,有时候还带了同学偷还是青涩的橘子吃,虽然酸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很开心。”
那天是1988年的8月18日,天气异常炎热,太阳像个火球似地挂在天空,把橘子园的泥土晒得发白。中午的时候,来了个流浪汉,穿着破败不堪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裤子上有几个刺眼的破洞,头发又脏又乱,像个鸡窝似的,脸上还破了相。“爸爸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让他守橘子园,同时干点杂活,说好一个月给他50块钱工钱。流浪汉说他叫易常清,广西人,一直在外面流浪。”
易常清刚来橘园那会儿非常勤快,每天早早起来干活,给果树打农药,喂鸡喂鸭,什么都干。爸爸对他颇为满意,不仅和他同吃同住,还给他买新衣服,新鞋袜。“爸爸说,易常清平时话不多,总是低头干活,很少跟人说话,但是对弟弟还不错,有时候会跑去幺店子给弟弟买糖果吃,弟弟也喜欢他,愿意跟他玩。”
“可没过多久,易常清就变了。他越来越懒,有时还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橘子、偷鸡鸭去卖,换钱买酒喝。一个月后,他找到爸爸,就要结账走人。我爸爸二话没说,就把工钱给他了。买酒买肉,他很快就花完工资,又跑回来要。易常清说工钱没给够,还差二、三十块,最多四十元。爸爸很生气,说他这几天是没干活的,还偷东西去卖,应该扣他的工钱,怎么可能补钱?两个人就闹了起来,闹得很凶。”
大姐林红恰好去了橘子园,她亲眼目睹了那场争吵。“易常清青筋暴起,用手指着爸爸的鼻子乱骂,说爸爸是心胸狭窄之人,欺负他一个可怜的流浪汉。爸爸也是气坏了,说他不识好歹,让他赶紧走,别在这里捣乱。走的时候易常清就放下狠话:‘我要让你们家断子绝孙!’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只是说的一句气话,一点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了。”
当天下午,易常清去了弟弟就读的新民小学。那所学校就在镇子上,离橘子园比较远,弟弟住在学校里,周末才坐公交车回橘子园。当时还没有放学,易常清趴在学校窗户上,叫弟弟的名字。弟弟的同学后来回忆说,“易常清手上拿了一个苹果,对弟弟说,‘你妈妈病重,正在医院里,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带你去见妈妈最后一眼。’弟弟一听就慌了,马上跟着他走了。弟弟的同学看到易常清腰间别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弟弟被骗走的两三天后,学校的老师就坐车找到我爸爸,他说:“老李啊,你家的工友带走你儿子看你老婆,怎么还没回去上课啊?”
爸爸一听,就知道出事了。随后,他发动所有的村民出去找,找了很久,还是找不到。“他们分成好几组,有的去镇上找,有的去河边找,有的去远处的山里找,喊着弟弟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都没有找到弟弟。爸爸当时就哭了,他说,肯定是易常清那个混蛋把弟弟带走了。他气得直跺脚,后悔当初收留了他。”
易常清杀害弟弟后就不知所踪了。爸爸报了警,公安局的同志也没找到人。“那个年代,没有监控,没有身份证,易常清又是个流浪汉,没有固定住所,根本没办法查。”
3个月后,一个村民在放牛的时候,在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弟弟的尸体。“那片玉米地离橘子园有十多里地,玉米长得很高,极为茂密,平时很少有人去。村民说,他的牛突然不肯走了,一直嗷嗷乱叫。他觉得很奇怪,就顺着牛的目光看去,发现玉米地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从牛背上跳下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小孩的尸体。”村民随即报了警,警察很快赶过来勘查了现场。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了,弟弟的那张脸已经融掉了。警察是从尸体上还没有烂掉的衣衫和鞋子判断这具尸体就是弟弟林森,随后通知了爸爸。
爸爸拿了一个腌菜的坛子把弟弟的骨头放在里面,挖了一米多深的一个坑把弟弟埋了,堆了一个小土堆,没有立碑。
爸爸后来到处去找这个杀人凶手,一边打工,一边找人,直到爸爸去世的2014年,都没有找到凶手。
弟弟遇害的事情,大姐和三姐也许知道,她们当时在湛江。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林玉,弟弟林森已经被害了。
林玉一直逼问爸爸:“爸爸,你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我,弟弟去了哪里。我好把弟弟找回来。”爸爸只是说,“不要问那么多。”随即关上了房门,不愿再多说一个字。我只是想到流浪汉只是把弟弟拐出去卖了,所以就想着把易常清找到,然后就能找回弟弟林森。“我每天都在想,弟弟现在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他会被人欺负吗?他还会记得我这个老姐吗?我发誓,一定把易常清找到,把弟弟带回来。”
第三章 十七年的寻找
1997年,林玉19岁,初中毕业后,她没在继续读书,而是选择出去打工,就是为了寻找易常清。“我跟爸爸说,我要出去找弟弟,爸爸不同意,他说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太危险,让我留在老家。可我哪有心思留在老家?弟弟还在外面等着我呢!我偷偷地收拾了行李,拿了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就出发了。”
林玉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只要听到说老家土话的,她就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们,问认不认识易常清,这样一晃到了2014年。
哪里有消息就往哪里跑,云南、贵州、四川、广西、浙江、广东。
林玉在服装厂干过临时工,搞过电焊,去酒吧干服务员,卡拉OK,花生厂。除去生活费,一个月能够存五六百元。
最苦的时候,林玉没钱吃饭,就去捡垃圾吃。“有钱的时候买面包吃,要是没钱了就捡垃圾吃。饭店里有人吃剩下的,等他们吃了,林玉就悄悄溜进去,用手抓起来就吃,吃了就跑。饭店如果不让进去,我就跑到店外垃圾桶抓剩菜、剩饭吃,不管脏不脏,能填饱肚子就行。”
住的地方更是简陋,林玉有钱的时候就住15块钱的小旅馆,兜里没钱就躺在马路边,或是睡公园,或是车站外面,有时睡桥底下。“冬天的时候,寒风贯穿桥底时,特别特别冷,冻得直打哆嗦,我就把背包里的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那时候我就想打退堂鼓,但是一想起弟弟,想起他小时候冬天里,总是钻进我的被窝,跟我抢被子,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不那么冷了。”
有一次,林玉在浙江的一个工地上打工,认识一个湖南老乡。她问老乡:“认识易常清吗?”他说:“认识。以前一起在江苏的一个工地上干过活,他现在就在湖南的一个村里住着呢。”
林玉一听,心里特别激动,一把抓住老乡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老乡甩开她的手直喊疼。老乡叫林玉换套好看的衣服,说要带她去见易常清。“我高兴惨了,赶紧去买了一套新衣服,花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然后,老乡带我上了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车开了很久,东弯西拐的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老乡是个蛇蝎心肠的人贩子,他把林玉卖给村里一户人家,给那家的傻儿子当老婆。“他们把我关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门从外面锁上了,窗户也用钉子钉死了。准备当我老公的傻子,每天都在房间外面傻笑,看着我流口水,我感到非常可怕。我在房间里找到一块小铁片,花了好几天把钉子撬了起来。他们娶老婆摆酒的时候,她就推开二楼房间的窗户,从离地3米多的窗户上跳下去,运气好的是没摔断腿。运气更好的是,她逃跑时没有给这家人抓回去。她当时只有一个执念——一定要逃出去!这样才有机会找回弟弟。
之后,林玉又继续踏上了寻找易常清的路。“那段时间,我特别绝望,觉得天底下都是坏人当道,好人落难。可是我一想到弟弟还在等着我,我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找到易常清,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寻找易常清的这些年里,林玉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这段婚姻持续了几年后,她离婚了,女儿跟了前夫。“前夫不理解我,他说我找弟弟太执着了,不顾家,不顾女儿。”
今年,女儿都大四了。“女儿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拿了2000块钱给女儿,那是我卖了玉米挣到的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苦苦寻找了弟弟17年,林玉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直到2014年她的爸爸去世。
苦苦寻找了弟弟17年,林玉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吃尽了苦头,可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直到2014年,她的爸爸去世了。“那天,我正在四川的一家卡拉OK里当服务员,大姐给我打电话,说爸爸病重,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家。我放下电话,就往火车站跑。一路上,我不停地哭,我怕我赶不上见爸爸最后一面。”
林玉火急火燎地赶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老屋的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眼睛紧紧地闭着。“玉,你快来,我不行了。”微弱的声音从爸爸的喉咙里挤出来,很轻,却像是一把铁锤,一声声砸在林玉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