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时光】“三寸金莲”的变迁(散文)
我的姥姥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初,那个时代的女子崇尚“脚小即是美”。据老人们说:那会儿男的相媳妇先看脚,脚小的再看脸,脚大的直接转身走人。姥姥作为普通老百姓家的小女儿,可不想冒长大嫁不出去的这个险,所以在三岁的时候,被大嫂用三尺白布,将大拇指以外的四个脚趾蜷缩着贴在脚掌上,一层一层紧紧包裹起来,大拇指朝前形成一个笋尖样,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为什么是大嫂给裹?因为她亲娘心疼女儿,实在做不来这么残忍的事情。
最初的时候,娇嫩的皮肤和柔软的骨头被裹得钻心地痛,昼夜哇哇大哭,吵得家人不得安宁,大嫂便把她抱到院外,让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哭。一家人忙忙乎乎把她忘了,小小的她哭累了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真是个万恶的旧社会,女人们太可怜了。慢慢地一天天地长大了,脚也裹成型:长一拃,大约三寸多点,像竹笋一样顶着尖尖的头。一直用白布裹着,穿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一天到晚不脱,睡觉的时候在被子里面也穿着鞋。
我四五岁的时候看着姥姥的那双小脚,那么小、那么尖,实在羡慕那双脚的娇小玲珑,同时也非常好奇,非让人家脱下鞋,解开白布看看,到底是怎样与众不同的小脚?那时的姥姥坚决不让看,说是太难看了,怕吓着我。无奈,央求姥姥让我试试那双小鞋吧,那双小鞋小巧精致、可爱极了,鞋面是黑灯芯绒船形开口的,鞋底是白色用麻绳纳的千层底。我自己找块布裹住脚的前部,拿起小鞋往脚上套,怎么比划也套不上去,懊恼自己的脚实在太大了。
等我再大点,县城的商场里卖机器制作的、塑料底子的鞋,样式好新颖,花色众多,塑料底子洋气又不怕水,大人孩子都开始穿买来的鞋。机器做不出姥姥那种小鞋,每年冬闲时候,妈妈带我们去姥姥家小住几天,专门给姥姥做鞋,做一双棉的,一双单的。
为了给姥姥做鞋,姥爷每年在院门口的空地上,种一小片麻。秋天能长到2米左右,收割后把外皮剥下来,就是纳鞋底的麻。麻需要用“八掉”(一种中间平直、两头粗大的猪骨工具,专门用来拧麻绳)。麻绳拧得又细又匀又长,用来纳千层底,结实耐用。拧完麻绳打袼褙,用各种纯棉碎布头,用浆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粘到二三毫米厚、桌面那么大的一块,拿到外边太阳底下晾干。照着鞋样子把袼褙裁好,上边再糊一层新灯芯绒鞋面,鞋口沿一圈黑洋布边,棉鞋的话就在里边续一层棉花,在炕席底下压三五天,让它更紧实服帖。然后把袼褙一层一层摞起来粘住,大约1厘米厚,用白洋布包好、沿好边,用麻绳细细密密地纳好,就是一双结实、舒适、透气的千层底。把千层底和鞋面连在一起的过程叫做“上鞋”,“上鞋”既需要力气,更需要心灵手巧,除了我妈妈能漂亮地完成任务外,姥姥和两个姨姨都没有这样的手艺。上鞋要用锥子才能扎透千层底,手上戴一副手垫,用劲拉紧麻绳,密密的针脚把鞋面和千层底连在一起,一双尖尖的小鞋便大功告成。姥姥总会爱不释手地捧起来端详,穿在脚上试了又试,高兴得额头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声念叨“正合适,正合适!”对她来说,能穿上新做的手工小鞋,便已是满心欢喜。
姥姥因为脚小行动不便,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里、院子里,干家务、带孩子等。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大早上坐着牛车,到县城看一场大戏,晚上再返回家。大戏有时候是京剧,有时候是河北梆子,还有时候是晋剧。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大戏唱的是什么内容,她并不十分清楚,只是被花花绿绿的戏装和咿咿呀呀的唱腔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得十分痴迷。每看过一次,回家后会反复和别人描述大戏多么的精彩绝伦,在姥姥眼里,戏装是那么的艳丽飘逸,唱腔是那么的婉转动听,唱戏的头上颤动的绒球是那么地娇俏灵动、背后的靠旗是那么地威武神气……每看一次戏回家后,姥姥都会沉浸在戏中好几天,激动兴奋不已。我知道,在姥姥贫瘠的世界里,一场大戏就是她的一次精神盛宴。
人们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姥姥挪动着一双小脚,达不到千里之远,一辈子颤颤巍巍地行走在小小的庭院间,忙碌着做饭洗衣和一家老小的缝缝补补。妈妈出生在新中国,有着一双自然生长的大脚——小时候穿手工千层底布鞋,长大后踩上高跟鞋,咯噔咯噔走得神气活现。妈妈上学上到初中,后去北京谋生十多年。年纪再大点去过上海、天津、海南等多个城市游玩,火车、飞机和轮船都坐过了。尤其近几年,高速和高铁修得到处都是,出门又快又方便,去趟北京也才3小时。一双大脚虽说没有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比起我姥姥,见识了太多太多外边的精彩世界。
我也是一双大脚,平时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上班、逛街。靠着一双脚,走过祖国的许多城市,游览过许多名胜古迹,见识了两个世纪的精彩人生。
我女儿更是绝了,研究生毕业后,从内蒙古高原穿越整个中国,到中国最南端的滨海城市上班,一双随心所欲的大脚丫,一年有三个季节是穿着洞洞凉拖、冬季穿运动鞋。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双高跟鞋,让她学着像个淑女一样。她穿上在家中客厅里,龇牙咧嘴地走了一个来回,把那双精致的高跟鞋甩得远远的,说太费脚了,前边夹脚趾,后边卡后跟,简直就是上刑。我说你太姥姥裹着“三寸金莲”,走了一辈子。她和我辩解:那是封建礼教的桎梏,是对女性的摧残和压抑,女性的价值被捆绑在“柔弱”“顺从”的标签上,她们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我想想也是,旧社会用“三寸金莲”来衡量女子的贤淑,作为婚嫁时美不美的标准,一辈子把她们困于斗室,身心被牢牢束缚在方寸之间。谈何自由?谈何幸福?简直就是一部旧时代女性的血泪史。
如今,裹着“三寸金莲”的老人大都作古,我们只能在电视上和博物馆里,才能看见曾经风靡数千年的小脚和小鞋。看的人往往只好奇于、惊叹于那些小脚和小鞋的小巧玲珑,却不知那些小脚和小鞋背后的辛酸和痛苦。现在好了,满大街的年轻人怎么舒服怎么穿——运动鞋、老爹鞋、洞洞鞋是标配,高跟鞋早已被抛在脑后。她们信奉:健康即是美,自由即是时尚!
数百载时代变迁,从“三寸金莲”到随心所欲的大脚,女性终于能和男性一样“风风火火闯九州”。看似解放的是一双脚,实则解放的是女性被束缚的身体与灵魂——从‘脚小为美’的封建规训,到‘舒适自由’的自我选择,女性终于不必再用身体的痛苦换取‘合格’的标签,而是能以自在之姿定义自己的人生。生在这个能实现经济独立、精神自由的伟大时代,便是我们最珍贵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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