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风从运河吹来(小说)
一
将第三车水拉回饲养场,桌上的小闹钟才指向五点半。
天还黑着,风从运河那边吹来,带着黎明润泽的气息。正是霜降的季节,早晚已有了很深的寒意。
饲养场大院周围那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上,老去的叶片还在枝头坚守,秋风却竭力劝说着它们离去。于是,就有许多黄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当它们不经意擦着人的脸庞飘落时,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又一个寒冬已经不远了。
饲养场大门旁,并排停着三挂马车,每辆车上都装满了柳条筐,里面全是成熟的苹果,散发着果实特有的带着甜味的清香。而一旁的空地上,更多盛满苹果的柳条筐正整齐地放着,等着往市里水果站转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于这个位于大运河边上的园林场来说,汽车还是稀罕物,所有运输都得靠着马车来实现。
园林场所在地相对偏僻,离市区足有三十多公里。自来水还没通到这里,生活用水,包括饮牲口,依然靠着场大门外的那口很深的水井。
这会儿,饲养员曾少志将饮牲口的槽中注满了水,又试了试水温,感觉是温和的,这才回到马厩,把骡马尽数解开,任它们依次走出去,自行前往饮水区域,痛快地去喝水。一个晚上吃下了不少的草料,每匹骡马都充满了喝水的欲望,就是那匹才产下小马驹不久的枣红母马,也小跑着到了自己的水槽边饮水解渴。它的那匹小马驹也走了出来,想跟着母马朝外走,被曾少志拦下了:“我的个乖乖!你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妈妈呀!小把戏,你可不能去,那里人多脚乱,踩你一下可了不得!”
一句话,把刚走进马厩的张二花给逗笑了,说道:“怪不得那些骡马都听你的,感情你拿它们都当人看呀!”
见是自己的恋人,少志的脸上露出了笑来。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离上工还早呢!”
“还早?你三车水都拉回来了。”二花有些埋怨地说,“不是叫你等我一起去么?”
“还不是见你太忙。昨晚又熬夜了吧?”少志关切地说,“我安全检查经过知青队宿舍时,见你寝室还亮着灯呢。”
“嗨,昨天地区报副刊不是发表了你的两首诗么,黄思怡几个丫头想和我讨论下。结果就玩得久了些。不光把你先后发表的十多首诗都朗诵了一遍,还非要听我讲……”
“讲什么呀?”曾少志问了一句。
“也没什么,都是姑娘家的事情……”
尽管二花说得很含糊,但少志也听出来了,黄思怡那帮丫头一准是要二花讲他俩的事。这也难怪,曾少志虽然老家是北方的,但从小就和母亲、姐姐一起随军,后来父亲转业,一家人才在南方一个地级市安顿了下来,他是来这儿打工,最终才以知识青年的身份在园林场安下身来的。他与二花的恋情的确会引起一帮同龄人的好奇。逮住个机会听听身边姐妹的故事,在缺少文娱活动的当下,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哦,对了,知青队的那辆水车轮胎没气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打气筒。我就用饲养场的车去拉水吧。”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今天是该给知青队拉水了。”曾少志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二花说:“从井边到场大门的那个漫坡可不短,你一人拉太费力了,我跟你去吧。”
“你这儿又是骡子又是马的,上班马车就要出发,你还要准备骡马路上吃的,哪里忙得过来呀!我过来时见黄思怡那屋里亮灯了,她一会儿肯定会到井边去的。”
“你一人去我放不下心。饲养场的水车比知青点的大,而且有个轮子有些偏,没拉惯的人真的很难驾驭。我这儿没关系,那些骡马很聪明,现在时间还早,它们会自己去圈栏,趁出车前再眯一会儿的。”
说话间,饮足了水的牲口都陆续回来了,不用曾少志吆喝,骡马们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圈栏里,天亮前的时光宝贵,它们会抓紧时间打个盹,养精蓄锐,以迎接新一天的劳作。
曾少志把水车拉上,与二花一起出了饲养场,朝园林场大门处走去。
二
在这个有着八百多亩果林的园林场中,曾少志绝对算得上个人物。他有着多重的身份,首先他是场饲养班班长,除了负责整个饲养场的管理之外,还承担着喂养场里骡马的任务,这是他的主业。这项工作从他到这里打工不久就干起,至今已经四年多了。像他这样能一年干到头的非正式职工,场里并不多。场里的人员除去技术和管理岗位是有编制的正式工外,更多的就是每年招收的季节工。开春后,果园里需要人手,周边农村的富裕劳力会前来报名,而到秋末冬初,园林场没多少事了,季节工们就会返回所在的生产队。季节工没有编制,干一天算一天的工钱。这些工钱并不是全归他们所有,他们得按照与生产队的约定,交给队里一部分,以换取工分,只有这样,才能从生产队分回自己的口粮。而曾少志却因养着骡马的缘故,连着几年都被留了下来。
除了打工者这个身份外,他和场里知青队的成员一样,还有一个知青的身份,后来又被增补为知青队副队长。
“知识青年”这个身份是场里为了解决他户口在四川的问题,征得他和他父母同意,经过与他户籍所在地知青办公室协调,异地迁到园林场当知青的。之所以大费周章把他的户口从南方迁来,是想把他在园林场留下来。因为是他揭开了长达数年的倒卖骡马精饲料的黑幕,让相关责任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光如此。这个被人们称为“小四川”的年轻人,还为园林场的多种经营做出了特别的贡献,历来爱才的余场长要求后勤排想方设法也要把他给留下来。于是,他就成了园林场接收的第一名知青,比后来组建的知青队时所有成员来场时间都早。
除了这些,他还是地区报的特约通讯员,负责场里的宣传报道工作,前不久又被地区作协吸收为会员——这些,都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园林场还有一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那就是张二花。她是因为曾少志那篇介绍她父亲先进事迹的通讯《一名复员军人的情怀》,她的父亲及家庭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被特招进园林场为正式职工的。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两人都彼此有了好感,最终成了一对恋人。
如今,张二花在园林场新开设的养鸡场当了名饲养员,养鸡场就建在饲养班的大院内,与马厩只隔着百余米的距离。她还是园林场党支部派到知青队的团支部书记。这个鸡场是在曾少志的建议下开办起来的。鸡场开办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每天都有数千枚鲜蛋上市。这些鸡蛋全都被配售到市里几家幼儿园和医院,成了不可多得的营养品。按照农林局的要求,去年春天,鸡场又扩大了规模,现在养的蛋鸡达到了一万多羽。为了适应不断增加的工作量,场里还从知青队选了名心细的女孩子协助二花的工作。
饲养班还有一个猪场,养着二十多头本地的土猪。以前的马倌小马哥,就是因为在场里的那起倒卖大牲口精饲料案件中犯了知情不报的错误,被调离了饲养大牲口的岗位,到猪场养猪的。
曾少志接手饲养班工作后,在搞好骡马饲养的基础上,挑头对场里七八个猪舍进行了改造,将以积肥为主改为以养殖为主,这两年来成效也很显著,每年都能出栏不少肥猪。
在当下物资供应匮乏的情况下,园林场饲养班所取得的成绩引起了主管局的高度关注,不光连着数次在这里召开现场会议,还在地区农林系统推广了他们的经验,要求大家向他们学习,在多种经营上下工夫,努力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多做贡献。
三
自打前年冬天发生了一名女知青因拉水在井台滑倒,差点掉进井里的事情后,在园林场后勤排排长兼知青队长王国胜的建议下,为知青队拉水的活,就由他们几位队领导承担了起来。
对于曾少志来说,拉水就是个平常活,反正每天都得为骡马拉几车水,每隔几天给知青队拉几车水用于洗漱和洗衣服,也不是多大的难事。然而,从知青中提拔起来的另一位副队长,女知青黄思怡却说,知青也得要参与到拉水的行列中,这样才能得到更好的锻炼。所以每到拉水的日子,她都会组织几名男女知青前来协助。这种情形一做就是两年。
曾少志和二花刚把水车的水加满,就见黄思怡带着几个女生走过来了。她见曾少志拉的是辆她们并不熟悉的水车,跃跃欲试,但一上手却发现那车不太听使唤,只好作罢。可她眼里却一直闪现着不太甘心的神情。
在知青队的二十多名知青中,黄思怡的确是很优秀的。她没有城里女孩子的那种娇气,干活舍得花力气,在群众中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这也是场里增补她为知青队副队长的原因。曾少志是黄思怡认识的第一个场里人,因为到园林场那天,是曾少志跟车去接的他们。
随着知青队组建两周年的到来,知青回城就业也提到了议事日程。前段时间地区就有好几家企业来到园林场摸底,其中包括环境和待遇都不错的益民机械厂,红卫制药厂等。知青回城采取的是基层推荐,企业择优招收的形式。七八名平时表现良好,各方面都拔尖的知青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
本来曾少志和黄思怡两位副队长也在推荐之列,但两人都以队干部不能走在其他成员前面为由婉拒了。这种情形让知青们大为感动。特别是在知青队组建以后陆续下到园林场的新知青。连日来,大家都积极地投入到苹果的采摘中。都想在今年最后一拨晚熟苹果的收获季里好好表现一番,为自己的将来打下基础。
其实,在这之前,曾少志已经放弃了一次成为正式职工的机会了。场里得到一名载重汽车驾驶员培训的名额,培训考试合格就直接把分配给园林场的载重汽车开回家,从而成为园林场历史上第一位汽车驾驶员。说实话,那一次他的确动了心。场里也打算派他去参加培训。但看到有五六名知青都报了名,都想得到这个名额。他还是找到主管领导,放弃了这次大好的机会。最后,这个名额给了知青队的一名高个子男生。
回到饲养场大院,天已快亮了。连着给知青队拉了四车水,把几口半埋于地下的大缸全都注满,够用几天的了。
随着园林场大喇叭里响起的音乐声,天也放亮了。两辆满载苹果的马车驶出了饲养场,朝市水果站赶去。然而,负责第三辆马车的刘把式却迟迟未到。驾辕的大青骡子,拉边套的两匹年轻儿马都拴在大车前,不时用蹄子刨着地,它们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马厩里打扫卫生的曾少志也忍不住走出院来,朝着车把式住的方向打量。
车把式没等来,却见后勤排排长王国胜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到曾少志就说:“不好意思,又得要抓你差了。刘把式的儿子半夜发烧,上吐下泻,一早就赶回去了。场里能赶大车的人太少,你就能者多劳,替他一天吧。”
“行,没问题。刚好我也想去给报社投篇稿,这下连邮票都省下了!”曾少志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赶紧去套车。三匹骡马何等聪明,见是最亲近的人驾车外出,都很高兴,连平日的小脾气都收了起来,乖乖地配合套好车,随着一声响鞭,大车稳稳地朝院外驰去。
“哦,对了,帮我给二花说一声!”曾少志朝着王队长喊道。
四
都说老马识途,这话一点不假,从园林场到水果站这条路三匹骡马都十分熟悉,一路撒开蹄子跑着。
七十年代初期的北方小城,公路上跑的大都是马车牛车,偶尔有汽车通过,骡马也会提前靠边而行,在很多情况下,根本不用人去干预。途经报社门口,曾少志才让骡马靠边停下,等着他去把稿件交到收发室,又朝水果站赶去。途中遇上交了苹果往回走的两辆大车,赵把式见是曾少志在赶车,半开玩笑地说:“小四川,怎么啦,连你也来跟俺们抢饭碗了?”
“抢饭碗可不敢。俺就是替一下刘老师傅的班。”曾少志也笑嗬嗬地说。
“是的是的。刘把式的宝贝儿子病了,一大早就赶回了家。”和刘把式住在一起的另一位车把式说。
赵把式见曾少志的车上只他一人,又问了一句:“哟,小四川,怎么连个跟车的人都没给你派来呀?”
“场里太忙,派不出人来。我就一人干了。”曾少志说。
他来到园林场干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跟车,跟车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负责装卸货物。后来他学会了赶车,每次他给别人带班都没另外派过人。对此,他早就习惯了。
一趟苹果运下来,天已过午。回到场里,连午间的广播都停了。二花早就把他的午饭准备好了。园林场的生活简单,除一碗熬白菜外,主食就是俩馒头,怕他吃不饱,特地给他多买了一个小米面的窝窝头。少志想马上装车运第二趟,又见到骡马都将头埋在各自的粗布袋中吃着草料,就和二花一起装起了车,还在饲养场午休的小马哥见状也来帮忙。车装好后,又让骡马小憩了十多分钟,这才开始运第二趟。
下午上班不久,二花和助手一起,刚将鸡舍里新产下的蛋拾完,就见知青队长王国胜走了过来,怕惊了鸡,王国胜隔着窗向她招了招手,待她出来后,从挂包中拿出一张纸交到她手里。二花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大学推荐表。她有些疑惑地看着王队长,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局里才送过来的。局里给了我们园林场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要求是在报刊公开发表过作品的人。场里研究了下,徐书记的意见是这个名额就在你、曾少志和黄思怡三人中产生。”因为只有你们三人符合条件。”
《风从运河吹来》以七十年代知青生活为底色,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曾少志这个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人物形象。小说没有刻意渲染时代的苦难,却在饲养班的日常劳作、苹果运输的琐碎细节中,渗透出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精神坚守。
曾少志的多重身份构成独特的叙事张力。作为知青副队长,他放弃招工指标时"不能走在别人前面"的朴实话语,与主动让出大学推荐名额时的沉默背影,形成了知识分子精神传承的隐喻。他既是扎根土地的饲养员,又是执笔为剑的通讯员,这种双重身份让他在物质贫瘠的年代,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丰盈。
张二花与黄思怡构成镜像般的存在。前者以养鸡场为舞台,用蛋筐丈量生活的厚度;后者在推荐表前闪烁的眼神,折射出时代洪流中个体的彷徨。而曾少志面对两份炽热情感时的抉择,恰似运河水在九曲十八弯中始终向东的执着,展现出超越个人情感的精神格局。
作者善用意象构建诗意空间:清晨运河边的薄雾隐喻时代的朦胧,饲养棚的马灯照亮知识分子的精神守望,推荐表上未干的墨迹凝结着一代人的青春抉择。当曾少志赶着马车消失在苹果香中时,运河风裹挟的不仅是果香,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