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兄弟(微小说) 
雪,突然就来了。
  
西边的太阳还明晃晃的,这东边怎么就下起了雪?
  
都是这风,这东北风,是带着雪过来的。这风吹向了白头山,那座山,一年里有小半年顶着一头白发,像我这个糟老头子一样。
  
日子过得真快。好像昨天,我还在丛林里追赶鹿群,怎么一眨眼功夫,就跑不动了。
  
阿克敦沉默不语,走在我前面。他的沉默和我的不一样。我的沉默是空的,像被掏空的米缸;他的沉默是满的,像一块石头,一块埋在雪地里的黑炭,里面有火,但你看不见。我俩在一起,快二十年了,还是二十多年了?我早就记不清了。时间在屯子里是很慢的东西,夏天是绿色的,冬天是白色的,秋天是金色的,一年一年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自从那些长辈们一个个在冬天里睡去,再也没醒来之后,我就不太说话了。
  
这些年,我和阿克敦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这个词,是我从一个说书人嘴里听来的,当时觉得真好,真暖和。相依,为命。我的命,就是他背上的这些粮食、木炭伍的。我老了,眼神不好,打猎总是瞄不准。后来,那些野物知道我无能,看见我也不跑了。我去叉鱼,每次都是叉上来一些水草,或者腐烂的树枝。对了,也有叉上来的时候,一条一拃多长的死鱼,都臭了,没法儿吃。
  
今天的集市上,人声像一锅煮沸的杂粥,咕嘟咕嘟。我讨厌那声音,可又需要它。我从林子里、草甸上抠出来的宝贝,那些长得像人形的野山参,那些六七月份摘的榛蘑,那些可以塞进靴子里的乌拉草,都在我脚下摊开。
  
榛蘑和乌拉草有人买走了,野山参贵一般人不买。好容易熬到了中午,一个穿着貂皮袍子的买卖人来到我跟前,蹲了下来,拿起了人参。
  
“这参看着倒是有点模样,不过这芦头有点短啊。”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人参,两只眼像是被人参粘住了,始终没有离开它。
  
“这芦头短,可这是好参。你瞧瞧这纹路,深,细密,老林子里土生土长的。”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一遍遍看人参的“芦、艼、体、须、纹”。
  
“你再端详端详,这棵参的人形多正。”
  
他放下手中的人参,又拿起另一根稍大一些的。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人参的表皮,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道:“这参的皮色倒是黄亮,味道也不错,不过这侧根有点损伤,价钱咱得好好商量。”
  
“这参长在山里,和石头在一块儿磕磕碰碰,正常的。”
  
天冷,我想早些回家,我要的价钱不高,他也没怎么杀价,就成交了。我买了足够一个冬天的粮食,还有木炭,杂七杂八。最后,狠了狠心,买了一件羊皮袄。以前,我都是自己宰羊,熟皮子,做棉袄。现在杀不了羊了,杀只鸡都费半天的劲。现在,这羊皮袄贴在我的背上,比来的时候暖和多了。
  
人老了,力气就像身上的热气,越来越少了。我拿不动多少东西,就背着一个破旧褡裢。要说背东西,那还得靠阿克敦,他身子壮实。粮食压在上面,一袋,又一袋。他背的东西多,步伐自然沉重,一步,一步,踩在上了冻的山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动,是我觉得最安心的动静。只要这动静还在,我们就还活着,就还能走出这个冬天,走进下一个春天。
  
真累,走不动了。停一停,歇歇吧。我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他说。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经不起风,经不起雪。
  
我靠着一棵枯树坐下,从褡裢里面摸出酒囊,喝了几口,一来驱驱寒,二来解解渴。我看着阿克敦,他也正扭过头看我。他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人们都说我们是兄弟,是的,兄弟。这么多年了,就我们两个一起过来的。
  
我想起父亲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冷天。他躺在炕上,眼珠子朝上,看着房梁,好像上面有他年轻时打到的那头黑熊。他的呼吸越来越轻,最后,就像风那样停了。我攥着他的手,那只曾经能拉开两石弓的手,慢慢冷得像一块冰。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话语有什么用呢?它留不住任何东西。可是,今天在集市上做买卖,我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
  
现在,西边的天也阴了起来,白头山早就躲进乌云里了。这阵子,风也变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冷,直往裤筒里钻。好在上身是羊皮袄,挡得住这冷风。不行,得走了。我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起身,骨头咯吱作响。
  
“走吧,兄弟,回家了。”
  
大概是今天说话太多了,我的嗓子有点儿哑。阿克敦甩了甩头,仿佛是回应,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走在我前面。暮色,沉沉压下来。
  
没走多远,就是个下坡。一个不起眼的,铺着白雪和碎石的下坡。
  
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老胳膊老腿儿,经不起摔了。
  
忽然,咔嚓,哗啦,一阵响动。我看见阿克敦那巨大的身体,在我的眼前翻倒了。那些粮食和木炭,把他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我的脑子,就像腊月里的河水,一下子给冻住了。只有风,那讨厌的风,还在幸灾乐祸地呼啸着。
  
我赶紧过去,坡陡路滑,一个后仰,摔在了地上。爬起来,来到阿克敦身边,我用上全身力气搬那些麻袋,那些木炭。我的手指冻得不大听使唤,但是还能感到指甲在粗麻布上撕裂的疼痛。
  
“阿克敦!阿克敦!”我一遍遍大声叫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挪腾开一包粮食,我看到了他的头。他侧着脸,贴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然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十多年了,我天天看的眼睛,像是两口深井。这时候,井里的水上来了,漾了出来,顺着他满是尘土的脸颊,淌了下来。他在看我。他的嘴张着,想要呼吸,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惊恐,有痛苦,还有……一种解脱?
  
“阿克敦,我的兄弟,我的好兄弟!”我的声音颤抖着,泪淌了下来。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
  
我伸手去抚摸他的大长脸,想为他擦掉眼泪。我的指尖碰到的,是他那粗糙的,硬实的灰色短毛。
  
阿克敦来我家的时候,还是一个青壮小伙儿。我们相互陪伴的这些年,我始终把他当作亲兄弟。我陪着他变得越来越强壮,他陪着我变得越来越衰老。不过,这几年,他的精神头好像也不如以前了。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和他说几句话,我对故去父母的思念,我对他的感激。他听了我的话,尽管一声不吭,但是我知道,他听懂了。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很专注,生怕漏听了一两句话。这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头发苍白、衣衫不整的家伙。
  
我已经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挪开了,但是他还是站不起来。他张着嘴,鲜红的血从牙缝中流了出来。
  
他那双巨大的眼睛里,那残存的温柔的光,像风中的残烛,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最后的最后,他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我累了。
  
风把他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也吹走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黑得我已经看不清阿克敦了。
  
阿克敦,我的兄弟,是头驴。
  
  
2019年8月初稿
  
2025年7-10月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