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缅怀邻居玲荣嫂(散文)
玲荣嫂走了十多天,一直想写些文字缅怀她。不一定全是因我小时吃过她的奶,更多的是那比邻而居的岁月里,她不动声色的关怀。这份情,比奶水更浓,比岁月更醇!像檐下的月光,清清淡淡,却夜夜都照着。
10月11日晚上九点三十三分,村微信群突然跳出论珠老哥沉痛的语音,大意是:隔壁玲荣嫂走了,在家的乡亲都去老厅议事。我的心一沉,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一旦真的来了,心里却不是滋味——难过啊。
老嫂子,一路走好!
玲荣嫂身体其实一直很健康,没有老年人常有的三高毛病。虽然由于常年的劳累,落下阴雨天肌肉关节的疼痛而佝偻身子,以致于她晚年的背和我母亲一样驼得厉害,用乡下的话说,年青时死做,做伤了背椎筋。但精神方面还是比我娘强很多,走路也很稳健。
谁能想到,九月上旬的一个寻常日子,玲荣嫂端盆水往外倒,就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竟因老年骨质疏松,引发背椎体压缩性骨折,疼痛难忍,加上睡觉和起夜都不方便,虽然去医院得到及时的治疗,病情稳定,也向好的方面发展。但玲荣嫂却落下心病,总担心自己脊椎不会好,往后会瘫痪在床要人服侍。便心态消极,听不进医生和儿女的劝慰,后续不大配合治疗,病情一再被延误。最终,她还是虚弱衰竭而逝。享年八十五岁。
玲荣嫂的逝去,经过着实让人惋惜和心痛。
我便连夜骑车往乡下赶。玲荣嫂是我今年将要送走的第四位老人,我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一路上满脑都是与玲荣嫂有关的往事。
玲荣嫂姓张,1941年7月生于都昌镇矶山四面环水的张家塘。家中上有姐下有妹,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鄱阳湖里讨生活的张家塘人,日子都过得相当清苦,皱巴巴的。
玲荣嫂比我娘小一岁,我娘五八年来余家,玲荣嫂应该是六一年与千元哥连理。那时,生活都苦,还生得多。我家有兄弟姐姐六人,玲荣嫂也生有三男二女。三男中老大是秋林,水林和桂林分别是老二及老细。我出生时,娘生病了,没奶水。是玲荣嫂,用她那温暖的怀抱和甘甜的奶水,滋养了我,她还搂抱着带过我一夜。水林曾打趣笑我,说他娘也算是我的奶娘。
千元哥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年轻时身材魁梧,又孔武有力。扶犁踏耙,样样在行,是种田的能手。
我父亲是乡村间的篾匠,后进了乡手工业社,户口也迁了去。父亲做了一世的篾匠,靠一把篾刀养活我们一大家子,对田里的活计却不怎么在行。分田到户头几年,我家的田地都是请人翻耕,请得最多的就是千元哥。后来我父亲也慢慢学着耕田,再后来我两个哥哥渐渐长大,也是在千元哥的指点下,慢慢顶了家中耕作的班。
千元哥对土地怀有深情。但他性格比较耿直且暴躁,若是谁在田里耕作,播种姿势或耕地工序颠反,他在田头经过马上停下点拔;若是下回路过,仍不见改正,便会大声叱责,不留丝毫情面。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成了家,跟父母分开过。那年暑假双抢,要翻耕责任田,我耕田纯粹是个“二级头”,不但犁扶不死,还老漏犁。千元哥点拔过我几回,我似懂非懂。
那天正跟牛在犁耕段家垅柳树塘的八升田,千元哥在田头路过,突然就炸了起来:“你只木老鼠,叫你扶犁时要挺直腰杆,你偏要佝着背,全没有做事的品格。让你站直腰杆扶犁,又不是让躬身拉犁。你看看这田角,剩这么一大砧没犁到,都可以当擂台了。转弯时把牛绳往边上扬,引着牛尽量靠边走,手里攥紧犁扶手,斜着往田角边挤,犁头自然就斜削过去了,多转两圈,田角不就犁干净了?做事要动脑子,呆里木脑,能做好么事!”
当时我被斥责得羞惭难耐,手里的犁越发扶不稳。
农村家庭,家中有个做事勤快麻利性子又急的男人,作为女人的玲荣嫂,在农活上显得比别家的妇人轻松。可她也是闲不住的人,加上她豁达包容的性格,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我与玲荣嫂的细崽桂林是隔年老庚,小时也常同他玩。那时玲荣嫂家还住在南头老厅的南边老房子里。他家的门不很宽,门框加装一扇半人高的腰门,虽有些破败,倒还可拦住鸡狗进屋。我小时候顽皮,总爱扒在那腰门上,像只猴子似的悠来荡去。
印象深刻的,是玲荣嫂家厅堂有一张红色老八仙桌,桌子四花当中各有一个尺把宽的小抽屉,屉门上各垂悬一个小小的铜叶片拉手。南头老厅是我们伙伴常玩“躲猫啾”的地方,玩完游戏在桂林家逗留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老喜欢用手指,拔弄那小抽屉上的铜叶拉手玩,听它发出“叮当”的轻响。
玲荣嫂见了,总会过来摸摸我的头,亲昵地说:“老三呐(我在家排行老三),跟我桂林在一块戏得,要好好得搿,莫打架哈。”玲荣嫂这显然是在暗示我,别欺负年龄小几个月的桂林。桂林在家是老细,就是乡下所说的“肝肠崽”,被家里看得重,便有些娇气。所以桂林小时爱哭鼻子,受一丁点委屈便会眼泪含含,玲荣嫂便认为大几个月的我老欺负桂林。
而这一句“老三呐”,玲荣嫂一叫便是五十多年。这对我来说分外亲切,我深有感触啊!
最近二十多年,我与水林的房屋比邻而居,水林夫妻常年在外地谋生,玲荣嫂一个人在他家住。我白天也一直在县城做事,晚上总是很晚才到家,难得与老嫂子见上面。若哪天白天与玲荣嫂碰上一面,老嫂子总是说:“老三呐,你收工也早些得,总是三更半夜到。我睏在床上很久,才听到你的院门响,就晓得你才到家。前两天夜里过龙,大风大雨,没听到你家院门响,我是一夜没酣哦!”
听着这话,我心里既是感激又是不安。感激的是,这世上,除了亲娘,还有人这么惦记着我;不安的是,我每晚开关院门那点声响,竟总扰得老嫂子睡不安稳,唉……
这份沉甸甸的牵挂,像一盏深夜里为我留着的灯,虽不耀眼,却足以温暖我归家的路。
玲荣嫂和我娘一样,平常穿衣,干净整洁不说,衣服外头总爱套着件围裙,胳膊前端的袖口上,还常年箍着对袖套,哪怕成天就忙活她自己一人的茶饭,袖套还是不离袖口,将衣袖捂得严严实实。成年人的衣裳,总是袖口领口先被摩破。衣服外面套上袖套,袖口少了洗刷,便能多穿些年头。玲荣嫂的这份勤俭节约,早被她刻进了骨子里,哪怕到了耄耋之年,头发白了,背驼了,这点念想,半分都未曾变。
玲荣嫂的五个儿女个个出息。最疼爱的老细桂林,更是全村的骄傲。他从小独享家中的教育资源,但也不负父母期望——南昌大学毕业,厦门大学读研,如今在皇城根下商务印书馆任职,已成了全村年青人追赶的标杆。
桂林在北京稳定后,曾接父母去北京小住,陪他们逛长城、看天安门,让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二老开了眼界。
玲荣嫂的去世,最伤心的可能还是这“肝肠崽”桂林,他常年在外,日常难以侍奉老娘,娘的突然去世,他显然痛苦万分。玲荣嫂的封殓日,年长和辈份大的亲朋来上香祭拜,桂林都是跪地叩谢回礼。
有段时期,秋林老婆将快递收寄到我店,我回家便帮她带下乡,丟给隔壁一人在家的玲荣嫂。
不知道是谁教会了玲荣嫂玩智能手机,常看见她手机在手,要么在接视频电话,要么在看视频。我便也盟发教我娘使用智能机,也教会了我娘刷抖音、接听视频电话,为我娘打开了一扇精神娱乐之门。
一次送快递进玲荣嫂的门,她说手机用不了,让我帮她看看。我发现手机关机了,我怕是手机没电,插上充电器。开机后,联不上网,我四处检查,还以为WiFi猫掉线了,最后发现是玲荣嫂误点了飞行模式,嘿嘿……
我院里有棵石榴树,年年挂果。有一天,我送了几个石榴果给玲荣嫂尝尝。她说手机找不到了,在厅堂四处寻找,我帮她在房里千元哥的遗像旁找到了,原来是她放忘了。
人年龄大了,记性差了很多,我也深有体会。为节约自来水费,我家用水,都是抽用井水。三楼顶装有水塔,井水抽进水塔,用完再抽。我井里的潜压水泵性能不太好,抽满水塔要近三十多分钟,我开电抽水,常忘记关电,水塔一满,水便从三楼顶喷天泄地而下。都是隔壁邻居,或敲门或打电话提醒我关水,有时我不在家,电话都打到我大哥处。提醒最多的便是玲荣嫂一家。有次我还骑车去了县城,两三个小时后,接到玲荣嫂亲自打来的电话:“老三呐,你楼上咯水又冇关,流得路上到处都是。细佬啊,你在哪里,赶紧来关水,蛮大咯水从屋顶泄下,屋都要冲倒哦!”
邻里间这点情分,像檐下的雨,平常不觉得,点点滴滴,却早渗进了日子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每晚回家,院子里的月光还像从前那样,清清淡淡地淌着。可我开关院门时,那“吱呀”一声落下去,再没谁会在隔壁屋里,竖着耳朵听这一声归期。
白天走过隔壁那扇熟悉的门,门里也再不会探出个佝偻的身影,笑着喊出“老三呐”关怀我的近况。而我的世界,从此缺了一角,这所缺的,月光填不满,岁月也磨不平,却恰恰成了最清晰的印记——提醒着我,曾有这样一个人,用半世纪的呼唤,把寻常日子过成了千金不换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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