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风箱伴我行(散文)
一
住在乡下的父亲,在电话那头说,村里的王爷爷死了。由于我们是本家人,他比父亲的辈分高一辈,我很早就按大人的旨意叫他“王爷爷”了。
电话这头的我,听父亲突然这么一说,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其原因嘛,大致是我离家已多年了,村里的很多人由于平时交道打得少,他们的名字已记不大住了。父亲忙解释说,就是我们村里那个会做风箱的老人死了,我这才反应过来。由此想起了早在我们当地业已消失、并在人们心中也快要淡忘的风箱来。
我在离开家乡那块弹丸之地、去到外地后,一方面没见到过它的样子了,另一方面也没人说起过它。也许,在别处它压根儿就不存在吧。
这也难怪,风箱这个“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土货,兴许它就是个临时的主吧!也许什么东西都有它一定的寿命,一旦用过之后就该寿终正寝了呢!
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的,就像我得知做风箱的王爷爷死了、立刻就联想起它来一样。
想到它的消失,我又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它是那个特殊年代才催生出来的特殊产物,也许用穷则思变来解释也解释得通呢!
想到了这一点,我就不再为它的消失而扼腕长叹了。
王爷爷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木工铺子就开设在他那敞篷似的茅草屋里。每次想去他那里玩,都为它的窄蔽与脏乱犯愁。大人肯定是不让去的,只有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摸摸跑去。他的家不远,就在我们家住的小四合院的后边,不废多少力气就能抵达。因为路上不存在安全、到他那儿更无危险可言,大人也就不再横加阻拦了。
他家外面有个“天井”——我们都叫它小院坝,可能别人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面对一个长条形的、里面方方的、有木头的纹路、并有木质味儿的“盒子”,有次我居然突发奇想、差点钻到里面去躲“猫猫”,我把它弄坏了——它莫名其妙地裂开了。可把我吓坏了,王爷爷却过来问我,哪儿伤了没有?等我回答说没有时,他笑说:“这个风箱太小了,你钻不进去的。”
“爷爷,风箱是啥?”我带着一脸幼稚地问。
“风箱是煮饭用的。你们家也有,你回家看嘛!”
等我回家看时,在厨房的灶台前找到了它。它在一排炊台的末尾、小锅的旁边,支在两块石板上面。
奶奶问我,你在看啥子?奶奶过来问我。
我在看风箱,奶奶。我说。同时,我也给奶奶提了另外一个问题:奶奶,这个风箱干嘛不安在岩边那个大锅旁边去?
奶奶摸了一下我圆嘟嘟的小脸蛋说:我的傻孙子。风箱只是小锅的朋友。它与灶上的那口大锅、中锅可不是朋友哦!
它们干嘛不是朋友呢?我又执着地问。
大锅的肚子很大,要烧大柴,用的时候自然就少些。中锅的肚子稍微小点,烧的也是大一点的柴。而小锅就不一样了,它什么柴都能烧,就是不能烧大柴。像细面面的煤炭、小渣渣的柴、地灰和煤灰也能烧。考虑到它们难着火,才搭配一个风箱助它燃起来。
那时,我顶多两三岁,什么也不懂,即便奶奶说得再详细,但也无法听懂。没过几天,我们家的风箱就坏了,父亲与我拿到王爷爷家去,打算修起来再用。可王爷爷说,用的时间太久了,木板都裂口了,拉不起风来了……我看看父亲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说,那就买一个吧!
二
等我到六七岁或者更大一点的年龄时,就不再只是个纯粹的旁观者了,而是一个风箱的操练者。
因此,我对它的观察也仔细起来。我们家灶台上最靠墙的那口大锅基本只在大年三十那天“扣笼”时才会使用一下,大部分时间它都成了个摆设。过年那天中午,好几格笼屉放在大锅上,我们把好不容易积存了一年的枝子柴和块子柴都抱到灶门前来烧。大锅的锅孔张开血盆大口,我们只得接二连三地往里喂柴。直到笼屉里大量的白烟升腾起来,也不停息。灶门前的那些柴却在肉眼可见地减少。当然,这里面也有已烧起来的中锅的功劳。等一顿丰盛的年饭做熟,柴就所剩不多了。
由于我已目睹到大锅中锅吞柴的“厉害”,相比之下已感知到了小锅的矜持。关于那些枝子柴、块子柴,是我们维护了整整一年的山坡才有的结果。等春节前十多天才去砍回来的,一年只砍仅此一次。砍回家的柴,年没到来,是不准烧的。
读到这里的读者诸君,可能已猜出了什么吧!是的,我们一家八口人一日三餐的饭菜,在多数情况下,就只得借助小锅的力量来完成了。不为别的,就为它能省柴——其实,这里用这个“省”字也多少有点不合适宜。烧柴的事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基本就没多少柴可用来烧的,又能省下多少来呢?可我们一大家子人要活命,小锅是必不可少的。
而要把小锅“盘活”,风箱就起大作用了。其实,小锅也叫“风箱锅”,这是无人不晓的事实。
家里为了把风箱用上,可是小心翼翼地对它,生怕它一发起脾气、一任性起来,倒霉的可是我们全家。
尽管如此,它还是高高在上,常常给我们使绊子。
先说说我们是咋个对它的吧。上山捡柴时,我们为了合它的胃口,就把掉在地上已经开了“花”的松果子捡回来——有时为捡一两个松果子,哪怕悬崖上、石头缝里、刺藤中,我们也要努力把它擒获。那些干透了的松果子最肯燃;还有,山坡上的那些渣渣柴,也是小锅那不大的锅孔里最好的猎物。有时在花疙瘩柴时,掉下的木头渣渣,即便再小的——总比去烧灶门前的地灰管用吧,我们也会用个扫把把它扫拢,倒到灶门前去,总会有用的时候。
“柴火要抻腰、炭火挨着烧”,凡是在过农村的人,恐怕没人不知道它的意思吧。小锅木来烧炭最得体,因为它的锅孔小、锅底离得近,煤炭的火苗正好够得着,炒菜煮饭最省力。可是不行啊,我们买不起煤炭——有如拿钱去买那煤炭来烧,还不如先解决我们的肚子、还不如先解决我们的身上衣更管用。
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去买煤炭的经历。我们元坝镇上的煤炭售卖场座落在罐头厂的一侧——那是个还算比较发达的地方,隆隆的机声和从高高大大的烟囱里升腾起来的白色烟雾,共同构成了它的繁华。缈少的我和父亲,站在如山的煤堆旁有如蚂蚁与大像相比的不和谐。但在那里,那天的现场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它的冷清可见一斑。买回家的煤,还不如我们灶门前的“地灰”好烧。无论风箱怎样卖力地鼓风,它始终燃不起来,还把最先已烧着了的柴火给压熄了。
再看看它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吧。风箱发出的声音是“噗嗤、噗嗤……”的,那是我们用右手拉它时发出来的声响。我们家的风箱安在小锅的右侧——至于别人家的风箱是不是也这样安的,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拉风箱的手快不得也慢不得,这是常识。它的火苗才匀称,也才能节约柴。再说,快则伤身,你的手臂也会坚持不住。一顿饭煮熟,噗嗤噗嗤的声音要响多少下,是没办法记数的,大体的时间少说点也要一个多小时吧!
尽管你掌握了拉风箱的要领、也吃透了它的性格并想千方百计顺着它,它还是会给你“扯拐”,反正不得听你的,无论怎样。
在我读初中的那阵子,没少受过它的欺负。我们家离公社完小尚有六七公里的山路,每早天不亮就起床,自己去煮自己的早饭。面对灶门前有时烧的活柴、有时烧的地灰,虽然也把风箱噗嗤噗嗤地拉得悠美动听,可它就是不燃。没有火苗升起来,即便点着了,又很快熄掉了。锅里煮着的几片红苕、一点酸菜,辅以盐巴,冷水才成温热,连烟子都冒得稀少,硬是急的跳,只好弄起来吃生的。若是再等下去,必是要迟到的了。
可它对我们的惩罚,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让锅里煮着的全家人的饭成夹生饭,在要熟将熟时,闪我们的筋。像风箱里的鸡毛着了火、像连接风箱的那个竹筒烧烂了,风箱里的风不能传达到锅空里,从而让里面的火熄掉。
这便是最最倒霉的事,却也经常遇着。
三
对于不懂得的人来说,风箱许是个抽象的概念。我想我有必要把它的结构剖开来说。它身上不带一块铁片儿,妥妥一个纯粹的木制品。
说真的,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要想随便找出一个铁片儿,用在一件普通的小物件上,也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就连捡回一个钉子或螺丝,都会觉得相当地神奇。父母亲要是见到了,定会勒令你马上交给他们保管。他们会装好、放到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地方去,等着找个关键的地方用上去。
木工师傅大概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吧,他们把用钉子或者螺丝螺帽无缝连接的地方,都用一个个榫头与卯眼拼接上了,而且还相当牢固。即便那东西用烂了,榫卯都不见得会挣脱。
何谓榫头,就是凸出来的那部分;何谓卯眼,就是凹进去的那部分。
风箱便是很好地用上了榫和卯的这个原理。不但外面那个长约六七十公分、内径约莫二十公分的长方形盒子,用榫卯固定住了。就连固定长方形盒子那一端打了眼的风口,以及它的内芯,也都用榫卯固定了。至于它的挡风板、鸡毛杆、拉手,还有长方形盒子背后另外加上去的那个钻了孔、用来连接风箱与灶堂的长木条,统统都让榫与卯“粘”住了。不然,几块并不相生的木板就真没法连接在一起了。
就是因为风箱有这样复杂的结构——其实它结构的简单尽人皆知,可在我眼里它是异常的复杂,复杂得让那个年纪的我根本无法面对。
风箱拉着拉着,锅孔里的火苗就熄了、它也发不出风来了、还有一股子的煳味儿,也没发觉,因为瞌睡来了。它有如长江沿岸,旧社会拉船的纤夫那般的下沉啊!
有段时间,我不再去王爷爷的风箱铺里玩耍了。是他制造出来的风箱才让我拉个没完。也是他设计出来的那么复杂的风箱常常在关键时刻“扯拐”,让我一刻也不得放松。
每当遇到风箱“扯拐”的问题,大人总会提醒我说:“看看石窝里的灰是不是满了?把它漏一下……”
其实,我上面谈到的风箱结构,也只是它单方面的一个结构,它必须要与灶台配对才能使用。小锅的灶与大中锅的灶,在设计上是有区别的,小锅灶台的下部分结构,与分开来的火剪的结构近似,在火剪的支点那儿,须安上一个用石头打的石窝,上面放上生铁做成的炉桥,石窝靠风箱一测是需要有一个孔的,约有二十公分长的竹筒,将风箱与石窝连接——从风箱里拉出的风通过石窝,抵达锅孔下面,带动上面的柴燃烧,终至升起火苗。这便是风箱在工作期间的一副较完整的路线图。
通常情况下,还应该配备一个火钩。大人叫我去漏一下石窝里的灰,便要用到火钩的。遗憾的是,那时我们家还没有可以用来漏掉石窝里灰的火钩。我想的办法是,要么用火剪去掇,要么用个树枝儿去刨。可效果并不好,常常是扑了一脸的灰,也没把灰漏光。
在下的石窝常常被在上的锅孔里的火烧得发烫,连接着它另一头的竹筒也经常会被波及。一旦竹筒烧烂了,风箱里的风就不可能完整地进入到石窝里去。锅孔里的柴就将失去燃烧的动力。
因此,一旦风箱不再发挥作用时,我们首当其冲地就要取下风箱,检查一下竹筒是否被烧着了。
为此,父亲每次在锯竹筒时,总会多备几个在那里,遇类似的情况发生时也好有个换的。当竹筒与风箱上的孔有点不合适时,则要用刀削去多余的,或者缠一块破布在上面。为防它漏风,我们常常从烂泥田里去取回烂泥巴,糊在竹筒的节头处。
“竹筒要用老竹子做才耐用,嫩竹子做的竹筒不经烧……”
那时,父亲边做竹筒边这样说,许是让我知道这个常识吧。后来轮到我遇到此种情况时,也没忘记这一点。
父亲是个爱“收拾”的人,他收集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小东小西,就有我们家杀了鸡后、先把毛扯下来的鸡毛。我敢说,只有用过风箱的人,才会有这个特殊癖好。每当风箱里的鸡毛用玉了或被火烧着了、拉不起来风时,他都要抬出他的那个“聚宝盆”来挑选。
花花绿绿、长长短短的鸡毛被绑成一撮,再用根细麻梭子结实地捆绑在有风箱杆连着的挡风板上。
风箱杆这货可不好找,它必须是个圆形的恰到好处的细木棒,一搬的软木头是用不成的。拉不了多久,它就会败下阵来。只有牛筋木最耐用,可就是难找到。
等一切都换成了全新的材料后,那风箱的风可就有点儿力大无比了。
四
风箱有它自身的优势,它为它所拥有的那个时代无可否认地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它那看起来简单的构造、却在用起来之后,又要附加一系列的配套设施,并且在使用的过程中还麻烦不断,请问要不是出于无奈、谁还愿意与它常相伴呢?
不管怎么说,它都是陪我度过整个少年时光的“伴儿”。出于对它的记忆与思念,几乎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到我儿时的故乡去。我希望在那里能遇见它——看它一眼,哪怕是听人说起它也好,最后都令我彻底地失望了。
有次,我忍不住就向知晓它的人去打听它的下落。
没想到,那人的回答却是,我的话不怕你生气,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谁耍疯了、还去谈起它来呢,怕只在梦里才见得到它了吧?
我无言以对。却没打算在心里放弃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