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溪】爷爷和他身边的往事(散文)
一
前些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电话给我,说是与我同祖,因准备续修家谱,想了解一下我们支派先祖的情况。那个电话触动了我,其后的几天,有关爷爷的一些片段,不时在脑海里浮现略过。
因为我家与爷爷家不住在一起,小时候与爷爷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最早的一次记忆是爷爷带我去看瓜。那年,生产队在当阳住南山种了几亩稍瓜(光皮甜瓜),由爷爷和家住南山的三爷爷看管。有一天下了场大雨,天刚放晴,爷爷对在他家院子里玩水的我说:“走,我领你看大水去。”我自然高兴,就跟着爷爷水一脚泥一脚地向瓜地走去。当走到南河时,洪峰已经过去,不再是汹涌澎湃的样子,但湍急奔腾的河水还是吓住了我。爷爷卷了卷裤腿,蹲下身子说:“来,我背你过去。”那是我与爷爷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社员到了六十岁,就可以不再参加挑粪、种地等重体力劳动,队里一般都是让他们干一些诸如喂牛、捣粪、打场、拔草等力所能及的活。那些农活的地点相对固定,离家也近,我们几个还没入学的小孩子,经常跟着爷爷去玩。
我跟着爷爷烧过地瓜秧苗炕。那时候还没有大棚技术,自家育地瓜苗一般是在灶屋的炕头上,因为见不到阳光,育出的秧苗都是金黄色,成活率不能保证。生产队育苗是在野外避风向阳的地方整一排露天的土坑,畦上母地瓜后,就要一天两次烧火加温。下午烧炕一般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爷爷先是一个炕洞一个炕洞地点上火,然后不停地来回添加柴草,那时我们就帮着忙活。柴草都是秋天收割的成捆的山草,带着青绿和浓郁的草香味。我喜欢一个个炕洞里欢快燃烧的红红火苗,看一眼就感到暖暖的;我喜欢落日余晖下成排的小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飘袅升腾像童话一般。
我们也喜欢看爷爷扬场。生产队种的农作物品类很多,小麦、高粱、谷子、大豆等都需要打场扬场。扬场是个有技术含量的活,有些人种了一辈子地也不一定扬的好。那两年,生产队所有场里的农活,基本都是爷爷和南山的三爷爷负责。扬场的时间一般在下午,还要选个有风的时段。我们看得最多的是两位爷爷扬麦子。每次扬麦开始前,爷爷总先脱下一只衣袖掖进腰间,赤裸出一只古铜色的膀子,然后就和三爷爷一左一右叉腿站在碾压好的麦堆边,用专门扬场的大木锨你一锨他一锨地交替着将麦子向空中抛洒。随着有节奏的“沙沙”铲麦声,麦粒和麦糠在空中均匀的分离散开,麦粒像一团蜜蜂忽地飞起又旋即落下,麦糠则像一大群飞蛾,飘飘忽忽地飞出很远才翩翩着地。不一会儿,干干净净的麦粒就堆聚成了小丘陵,麦糠则像一片厚厚的积雪。那时,我就会想,每次下大雪时,我们小孩子就期盼着天上能下白面,这会儿不就是在下白面吗?
其实,让我们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扬场,还有三爷爷那支土枪。三爷爷有一长一短两支土枪,他每次去场里,总带着他那支长枪,不知他是为了娱乐自己还是就是想教训那些偷吃粮食的麻雀们。爷爷也有一支比三爷爷那支还长的土枪,除了有一年冬天见他上山打过兔子,此后再没见他带出过屋子。两位爷爷忙活时,麻雀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进入麦场,只是在麦场的周围寻寻觅觅,或是躲在场边的楸树上等待时机,等人一离开麦场,它们便从麦场的周围或是树上迅速进入场内,急急忙忙地啄食起来。在两个爷爷还没休息前,我们就眼巴巴的盯着树上,等他们一放下手中的工具,我们就围上去悄悄地告诉三爷爷,那树上有多少只多少只。随着“砰”地一声枪响,树上的麻雀就会像炸裂开的栗子一样掉落下来,多则七、八只,少则二、三只,那时,我们就飞快地跑过去抢着捡拾。爷爷好像从没有试着放一枪的念头,只坐在树荫下微笑着看我们兴奋。至于那些小鸟,我们并没吃过它们,拿在手上玩够了,就送给猫们或是扔掉了。
在和爷爷相处的时光里,最让我怀念的日子是和爷爷一块儿过年。过去过年,不仅仅是辞旧迎新,它包含了很多人文内涵和亲情温暖。现在的老人之所以怀念以前的年味,不仅是因为那时过年能享受到平日里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期盼了一个冬天的新衣和难得的的几天闲暇,也因为过年带来的那种族人相亲,和睦融洽,欢乐祥和的氛围。
过年最隆重也最热闹的内容是请家堂。请家堂就是请逝去的祖先们回家过年。在我们的家族中,爷爷的辈分最高且年龄最大,所以家堂都是设在他家。年除夕那天,爷爷家要把堂屋的八仙桌及其周围收拾干净,然后在桌子的两边摆上长条凳,以备先人们来家时落座。等将收藏了整整一年的象征先人的轴(zhú)子挂到桌子上方的墙上,并将写有先人名字的“折子”摆上桌后,庄重严肃的气氛立刻就充满了全屋。晚饭以前,各家陆续把准备好的菜肴端到爷爷家的供桌上,无非是鸡鸭鱼肉豆腐丸子之类,各种菜上都点缀着几片鲜绿的芫荽或菠菜叶,让餐桌上有些生机和春意。爷爷家则要准备一大碗满盛为半球状的小米干饭,上面按照请到的先人数,成扇面形插满大红的筷子。等大伯带着族人把先人们请回家后,爷爷接过大伯端回的燃香插进香炉,再从早就叠好的一大摞烧纸中拿出几张,点燃后放进家堂桌前的烧纸盆里,然后众人依次磕头,“请”的仪式即告结束。
吃完年夜饭,族人们便陆续聚集到家堂前,热热闹闹地说些过年和有关祖先的事情,爷爷就像个先生,轻言慢语地回答着后辈们的问题。我们小孩子或坐或立在大人之间,看着轻轻摇曳的灯焰和一张张洋溢着愉悦的脸,静静地听着那些很远很远的故事。那时,人人都是和颜悦色,平时所有的不平不快都随风而散。
爷爷辈分高,每年都有一些族缘关系较近的后辈去给他拜年,也有一些青年人专门去跟爷爷学磕头的礼仪。当地的风俗:有关丧葬的礼仪,平日里是不能随便演习的,在过年时的家堂桌前则百无禁忌,什么“神三鬼四”、“一拜三叩”、“四勤四懒”等等,我们小孩子也就看个热闹,爷爷并没要求我们学习,结果直到现在,我也不会作揖磕头。
也有外族人去找爷爷玩。有一年的除夕夜,本村的张文斋老人到爷爷家坐了很长时间。张文斋老老爷年龄与爷爷相仿,但比爷爷长一辈,他家住在西山的半山腰上,黑灯瞎火走那么远的山路很不容易。爷爷一向少言少语,我没见他开怀大笑,也没见他暴跳如雷,有人与他攀谈时,他都是先“嘿嘿”笑一声,然后再回答人家的问题,除了必要的寒暄,都是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般不会提出新的话题,那次却与文斋老老爷谈得很投机,从当年的收成谈到养猪养羊种地种菜,又从赶集买卖经济收入谈到自己的身体情况。文斋老老爷说他刚刚得过一场大病,没想到还能与爷爷拉拉家常,他感到非常高兴。
二
爷爷的勤劳能干在认识他的人中众口皆碑。我上初中时,去学校要穿过南墙峪村,经常遇到年纪大些的人问我:“你爷爷是谁?”当我告诉他我爷爷的名字时,往往会听到“哦,那人老实能干。”的确,爷爷和那里一些勤劳的人一样,好像让家人吃饱穿暖就是他们人生的目的,出力干活就是他们人生的意义。
听说,爷爷从十几岁起,就独自一人到三华里以外的“前峪”开荒,多少年来,他不知磨损了多少镢头锄头,手上肩上的老茧不知磨出了多少层。我小时候在生产队劳动时,常听大人们说这块地是我爷爷开的,那块地原是我爷爷家的;也常听说在入社以前,爷爷家年年粱谷满囤,颇有盈余。当时生产小队有五头能拉犁的耕牛,其中有两头原是爷爷的。也因此,在1950土改中爷爷一家被划定为中农。现在想来,“中农”这一称呼对于爷爷,是用勤劳和汗水换来的光荣称号。
俗话说,靠山吃山。爷爷懂得要想富,多栽树这个道理并践行到了极致。我小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山村的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到处都是桃、杏、柿子、栗子、梨、樱桃、李子、山楂、核桃、香椿等经济树木,其中不少都是爷爷栽种的。春暖花开的时候,粉白的杏花,艳红的桃花,雪白的李子和梨花,丛丛簇簇,点缀在黛色的草屋和褐黄的梯田之间,被山上葱绿的松林映衬着,像副色彩明快的水彩画。麦收前后,各种水果陆续成熟,先是樱桃、接着是各样品种的杏、桃,再接着李子,核桃,梨,栗子,柿子,直到深秋。爷爷亲手嫁接的那几棵大杏树,有的一棵就能摘一千多斤杏子;我家那棵高大的杏树,也是爷爷当年栽种嫁接的。爷爷有一棵很大的麺梨树,梨子刚摘下时,口感像木瓜,又硬又涩又酸,但放一段时间后,就又软又糯又麺又甜,成了难得的美味。爷爷每年都是将摘下的麺梨,储藏在用菠萝叶编制的笼子里,等到春节临近再去集市上卖。秋后,梨树的叶子红的像用油漆染过一样,被周围黄绿杂糅高高低低各种树木衬托着,那一方就成了色彩斑斓的风景画。爷爷还栽植嫁接了很多柿子树,从山脚下的地边沟旁,到半山山坳,合抱粗的就有七、八棵,至今依然是枝叶繁茂,硕果累累。我每次看到它们,就想起爷爷,想到爷爷的勤劳。
爷爷喜欢造林。爷爷获得了东沟西坡和北山上的一片山坡林权后,就对那两片山坡精心管理养护,见有幼树就修剪保护,见有水果树苗就移植嫁接,只要能栽树的地方就不让它空着,几十年后,很多都成了有用之材。听父亲说,人民公社成立之前,东沟西坡那片自留林里,有成片的柞树、柘树、黄檀等珍贵树木,枧棵(灌木状的麻栎)、菠萝、荆条等密密麻麻地疯长着,让人行走都困难。1957年父亲盖房时,虽然自留林里有很多挺直的大树,但爷爷不舍的用,只让父亲挑那些弯曲不材的杂木作梁檩,等到了第二年,那些自家不舍的用的树木全成了“大炼钢铁”的燃料。每当我看到老屋上合抱粗的松木房梁和板条状的檩条以及父亲收藏的那几段黄檀木时,总会联想一番东沟西坡那时的繁盛。现在,北山崖上那片松林尚在,虽然大多弯曲不直,但都是十几米高的大树了。
爷爷也善于蓄水。村东沟里的水虽然长流不断,但因为全是山地,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山上虽然也有一些山泉,但流量太小,只能供人畜饮用和天旱时插秧播种及浇灌小面积的菜园。为了蓄水,爷爷挖修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水池。我们村后园地的那个水池,形状像大浴缸,水池上面的地堰边有一棵桃树,大多数枝条都伸向池子的上方,每到桃花谢落的时候,一池的花瓣像粉红色的碎萍,颇有些意境。夏天,那里是蜉蝣和青蛙们的乐园,特别是大雨过后,不同音色不同节奏的哇叫声乱成一片,惹得我们那些好奇的孩子们跑去观看。秋后,爷爷常用那个水池淹苘淹麻,那时我们就避之不及了。北山里望(山坳)半山腰有一眼水流很大的山泉,山泉下有爷爷和五爷爷家的一片山地。爷爷在离山泉较近的一块地头上修建了一个三米见方的水池,那池水清澈碧绿,着脸就让人一个激灵。南河菜地边那眼水井,也是爷爷挖的。井口以上的地堰垒成了弧形,让整口井看起来像过去打酒打酱油用的提勺。上面有一架桔槔,起初,提水的水斗是用簸箕柳编的半球状的斗,后来被铁皮水桶代替了。用它打水时,因木头摩擦发出“吱—呴—”,“吱—呴—”的声音,像是告诉人们它是从远古走来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用那架桔槔提过水,的确能省不少的力气。
三
那年月,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只有雨雪天和春节后才有些闲暇。
有一年冬天,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地上的积雪没过小腿,正是上山打猎的好时机。爷爷把收藏了多年的牛皮绑(靰鞡)找出来,用水泡软后套在鞋上,又用些山草打了裹腿,扛起他那只土枪就上了山。那时山上的野兽山禽很多,狐狸、狼、土獾、树獾、黄鼠狼、鼬子、野兔、野鸡、鸽子、鹌鹑、斑鸠、老鹰、鹞鹰、猫头鹰等时常可见。秋夜黄昏时,猫头鹰站在房前屋后的树上,“啯啯啯啯——喵,啯啯啯啯——喵”,一声接一声地怪叫,让人不寒而栗;冬天的夜间,特别是雪夜里,狐狸站在山坡的高石上,“呜——哇——,呜——哇——”,悲惨的叫声一夜不停,让人睡觉都不踏实;还有一种叫“恨狐”(雕枭)的鹰类,它白天不露面,一到晚上便“恨——狐”,“恨——狐”地惨叫,听起来像咬牙切齿,很瘆人。据说它专吃狐狸和兔子,有时也抓小羊,不过我从来没看见过它是什么样子。更可恨的是黄鼠狼和狐狸,它们经常溜农家院子里偷鸡。偷鸡时,它们会轻轻地搬开鸡舍的石头挡门,专咬鸡的脖子。每当听到鸡们那惊恐的惨叫声,父亲就披着衣服出去驱赶,有时一夜要起身两次,但还是每年都有一、两只鸡被它们偷走或咬死。野兽们白天不怎么露面,打猎只能打野兔、野鸡之类。
没记着那次爷爷有没有收获,但记得那是他唯一一次带枪上山。
我见到爷爷另一次娱乐活动,是去同院堂叔家的锅屋里押宝。
那时,农村的文化娱乐活动很少,除了一年二场三场的电影和年后农村戏班子演的一、二场小戏外,就是听小曲、说书和看杂耍。唱曲的多是盲人和乞讨者,他们有的是夫妻或同行组合,背着乐器走村串户,以要饭为主,遇到有想听他们弹唱的就留下来住个三天二日。我奶奶就曾留下两个怀抱琵琶月琴的女子唱过几天,钱不论多少,给她们些吃的或穿用,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就行;耍杂耍(杂技)的或是与村里商定好价钱,或是在集市上摆个摊儿就表演起来;说书的则在一处一住就是很多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