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这几年，凡是我离开老家，遇到城市和风景，我一定会争取时间走进去。哪怕什么也没买，归来也未觉得空手，因为心中装着收获的风景。有人说“就算空手走进风景，也会满载而归”。这话，我验证是对的。风景倾情给与，于是让我们热爱。
　　 其实，我的另一个感觉是，每一次阅览风景之后，总是有追悔和遗憾跟随，如影随形一样。即使很用心很用情很用眼力，也很调动赏景的才华，还是留下遗憾。可一想，即便是像李白，一共给那个敬亭山写了45首诗歌，为什么反复写，我突然觉得上一次写的都带着遗憾，不能尽意。我们记得最熟悉的句子是“唯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可以下写的“且寄一书札，令予解愁颜”，暗指敬亭山无解他的愁颜。世上的一切，无论得失，皆是遗憾。就像有哲人总结的那样，生命和际遇，都是一种太美好的东西，好到我们是无法选择用什么最热情的方式，怎样倾情投入，都是一种浪费，还是觉得不满意，都留下了遗憾，到头来还是追悔，程度轻微也是追悔。
　　 于是，我们有了抱怨，抱怨有时候是热爱之甚啊。
　　 昨天读书，让我翻到了五年前躺在医院病床上看《张晓风散文集》在一文的尾后空白处写的一段话——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再持笔写字十年无虞。可手中的笔突然秃了，只能在阅读物上画曲线或横杠了，笔下流不出思想，甚至连一个完整的意思也无法表达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支配思想了。遗憾就这么突然来了……
　　 曾抱怨教书的日子，捧着书本，夹着讲义夹，穿行于教室与办公室之间，却没有自己的自由。现在我有了一个半月的自由，（医生说手术及术后治疗约为一个半月）却又希望我忙碌起来，不要别人给我时间的框架。
　　 很怀念未入院之前的日子，而且有所感悟。一个健谈的人，如果把茶杯给他夺下来，他就没有了茶语禅悟了。那段日子算不算真好，无法说清，但我还是没有把茶语梳理出来，成为自己时光的记忆。喝茶很闲，我找到了退休后的快乐方式，马上就给我剥夺了回去……
　　 无论如何，我都追悔，都有遗憾跟随。我甚至遗憾生命太好也太随意，假如一个半月就是我生命的最后时间。那更是一个遗憾，我想在病床上待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更长就没有遗憾？未必。原谅我的这些说法，因为我患的是癌症，癌症对于生命更是最大的遗憾，但追悔没有用。
　　 ——写下的这些，都在叹遗憾，那时，我觉得我感到遗憾，是为了表达我对生命的负疚感。那时，我恐惧，但我不怕失去，只怕带着太多的遗憾失去……我明白，每一个生命的失去，都是带着遗憾的。不是因为我歌颂生命，生命就偏爱我，给我足够长的活着的时间。在病床上，我没有歌唱，我没有起舞，但我对生命的热爱，憋在胸腔，随时都想爆发，只是浑身插着管子，臂上挂着吊针。
　　 我想到我父亲离世前的情形。前一天，他突然要我擀一挂面条，他说想喝手擀面了。他指导我如何和面，如何擀面，如何切面。吃了一根面条，他说他放心了。我确信死亡来临的时候，面对的不是恐惧，而是遗憾。父亲半夜离世，他断断续续告诉我，母亲留给我结婚用的被面和褥面他都用包袱包裹好了，只是他已经没有半个铜板了，没有留给我过日子的钱……
　　 我和父亲的遗憾不同，我在重病期间，想的是我今后要干些什么，不能干成，就是遗憾。生命，是一个可以把遗憾装进去的东西，或许这就是热爱，是要生命承担更多的负载。这就是生命的伟大意义。
　　
　　 二
　　 其实，南宋诗人方岳早就参透了人生：“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就是遗憾。曾听人假设——我的人生假如不是这样选择安排，我会怎样怎样……这样说来，所有人的选择和安排，都是最不好的。可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如果按照西人的观点，存在就是合理。按照苏轼的话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即使一堆遗憾，就像苏轼的仕途那样，还是最好的安排。这个“最好”就是接受遗憾的安排。
　　 可能是关于“遗憾”已经成为我思想思考的一部分，我年轻时就有过围绕“遗憾”而展开的活动。担任班主任，我在一届高三班级里搞了“不留遗憾”的主题班会，且发展到“不留遗憾”之六之七……学生小组谈自己学业的遗憾，贪玩，散漫，是遗憾的主题。后来学生回顾这样的班会说，我们班主任是一个疯狂的完美主义者。
　　 完美主义者具有与生俱来的冲动和执拗，我将这种冲动变成了折磨，而这份折磨，是为了我的每一个学生成长。我认领了这个“疯狂”的评价。
　　 也是，揪住遗憾不放，就像当年我们揪住私心杂念不放一样，试图改变人性。后来，我意识到，生命总带着遗憾，人性总在遗憾里，这应该是常态。
　　 想起张爱玲的那句非常个性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虱子”应该是指生活里的烦恼、无奈和遗憾，这是一种独特的生命审美，是用苍凉和烦恼铺垫生命的本真和美好。生命这一袭华美的袍子，就是沾满了虱子，它依然不能扔掉。她然后高喊一个“热爱生命”的口号，可能在房间都听不出声音，而这样的生命价值观却掷地有声百年。
　　 经过这一场对生命的浩劫，我才坐下来认真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
　　 生命当如一个童话里的璞玉和珍珠。它从母亲的体内开采出来，一开始就认定为一块璞玉，而不是一块顽石，就是一块顽石，在父母心中也是一块“通灵顽石”，这份打磨的过程，异常艰辛，有多少最终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并不否定这样的结果，只能以遗憾来安慰，或许，没有赶上好机遇，或许“玉处深山人未识”，或许看透了这块顽石，还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其实，无论每个生命的成色如何，生命，在一个珍爱人那里，都是有了珍珠般的价值。我喜欢作家张晓风的一段比喻：“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珍惜生命这粒珍珠。
　　
　　 三
　　 再说生命在青春的那一段。当所有人回首青春的时候，都在遗憾，很多人都假设重新过一段生命的青春期，一定是精彩的，但即使重新过，还是不免遗憾，因为青春太好了，太美了，好到我们无论怎么装饰，怎么度过，都觉得是虚度和浪费，是莫大的遗憾，世上不敢回首的那一段，可能就是青春，其他的时光，反而可以让心安顿，不必纠结。
　　 反过来想，如果生命都是青春的漫长常态，可能就没有多少纠缠和遗憾了？也不，即使是那样，生命也会将绷紧的弦儿放松，荒废的时段也很多，还是遗憾。如果没有短暂的遗憾美来袭，会觉得可长留而不会太在意了。
　　 纵横的沟壑，流淌的山坡，被桃红柳绿一夜铺满，满眼醉人的颜色，销魂的花醺，毫无保留热度的阳光，温如小手的春风，明知最美的东西时序都很短暂，但还是遗憾，未能尽享，有谁会说如此就足够？遗憾总是跟随我们的情绪，我们就当成一只蝶一头蜂吧，遗憾并不可恶，不是所有的东西抓在手心，都无憾了。于是人们创造了一个审美理念——缺憾的美。缺憾、遗憾，恰是送给我们的一把刻刀，不使我们的灵魂对美过于贪婪，可以热爱，但不是可以抱走。就像路边的花草，可以观赏闻香，不要有“不是我的”遗憾。
　　 那片优美的风景，如果不知，也未去，遗憾就没有了，反而是一旦接触，遗憾就来了。所以，当我们极力渲染那片风景的美丽的时候，就是在压制着遗憾，遗憾的情绪跟随而来，也不至于影响我们的主题。
　　 其实，生命本身就是一个遗憾的过程。生命就像一个永远囊中鼓鼓的债主，我们是掏不空它的所有，我们再怎么混，再怎么努力，都是它的欠债人，但我们必须一辈子去做这个欠债人。
　　 债多不愁，只要诚恳地努力，还不清生命之债，留下遗憾也是美的感受。其实，就是在生命的因果里，永远不能使因果对等，也不能用“果”偿还所有的“因”，但我们必须去偿还，这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敬畏，活着的人，都在还生命的欠债，都在弥补遗憾。
　　
　　 四
　　 世界上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委屈的，同理，圆满也只能是愿望，一定会遇见很多的遗憾，我们往往看到了结果可能还算圆满，而从不追问遇到的遗憾有多少。没有遗憾跟随的生命，是根本不存在的。一个人跟遗憾较劲，和它算计，遗憾是不怕的。
　　 当每日的太阳升起，如果我们还沉浸在比昨天苍老了的情绪中时，就加重了遗憾。
　　 当我们转身离开已经观览过的风景，觉得还有没有好好看看的遗憾，那下一个风景，我们还没有去，不遗憾吗？
　　 经常去小区的一家卖肉店，认识了店主小张，谈及“遗憾”，她说，儿子考研究生差三分，遗憾了。国庆节卖肉，进货150斤，结果没有卖完，因为她估计错了，遇到大休，人旅游的多了，回老家过节的多了，遗憾了。1998年她经济尚好，买了20克的金项链，那时还是不舍得花钱，如今黄金价打着滚翻倍涨，遗憾了。这些遗憾成就了她的记忆，并不影响她的情绪。这些遗憾是平民式的，也无法弥补，但在生命里是可以拿出来的传奇。
　　 当一个生命，带着遗憾离开的生活，恰恰是对遗憾的告别。
　　 之前看到有人关注“遗憾”，罗列出人生的“十大”遗憾，其实遗憾是列举不完的，岂止“十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在遗憾里完成生命之旅，或许就是生命的真谛。
　　 有人把人生看成一个剧本，剧本就要有矛盾冲突，再烂的剧本也要写遗憾；遗憾，或许是生命本身给与的馈赠，更是一种不断成全的过程。
　　 遗憾成就了生命的真实。不要动不动就讨厌“遗憾”。
　　
　　 2025年11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