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祭车(小说)
当“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丢在我爱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时,我才知道:糟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棕黄色的小土狗,它僵硬的身体正沿着车的前挡风玻璃慢慢滑落,黝黑的鼻子和咧开的嘴唇紧贴着玻璃,一副呲牙咧嘴的样子,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它的嘴里、耷拉的耳朵和洇红的脑门不断地浸出鲜血,随着滑落的轨迹划出数道弧线,犹如飞行表演战机掠过天空时拉出红色的尾烟。
结合刚刚一辆杏黄色的玛莎拉蒂跑车迅疾超过我然后慢慢减速将我截停再到眼前的这一幕,我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就在几分钟前,我驾车经过一处路段时,一条小黄狗突然窜了出来,我打了一下方向盘,既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以为事情就过去了,但不幸的是,这条小黄狗没有躲过它的劫难,而我也无法躲过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从玛莎拉蒂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汉子,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顶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两条肥硕的胳膊上纹着青龙图案,腆着一个大肥肚,脖颈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大金链子,两个圆鼓鼓的大眼睛射出凶光。
此刻,他正用力敲打着我的车窗。我万般无奈,只好摇下车窗,强装镇定问道:“什么事?”
迎来的是一根气势汹汹的手指头,几乎快戳到我的鼻子上。“咋的?轧死了我的狗还想跑是吧?”
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主驾驶座上,嘴里嗫嚅着:“我根本不晓得啊!你的狗那么小,根本看不到啊!”其实我心里早已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在气势上我完全输得一败涂地,尤其是在这偏僻的乡下,人生地不熟,尽管这是我的故乡,离老家也才二十多里路,但我从小在外读书,毕业以后又在省城工作,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外地人。
“下来!下来!没看到?你眼睛瞎了?懒得哆嗦,赔钱!”那条汉子一边唾沫星子乱喷,一边伸出胳膊拉我,他那又短又粗的山羊胡子差不多刮到我的脸,我的上臂马上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犹如在火上炙烤一般,火辣辣的。我只好怏怏地下了车。
“多少钱?”我低声试探着,俨然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八千!”
“八千?什么土狗要八千?要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我心里直犯嘀咕,原本盘算着赔个几百最好,就是一千也就算了,最不济两千算自己倒霉,现在要八千,明显就是乘火打劫嘛!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这可是日本双血统包肩高的豆柴,你这个乡巴佬!”对方明显有点气急败坏。
我愣了一下,我平常还真有同事养豆柴的,那价格比这还要吓人,一两万的都有。今天要真是豆柴,那可真是倒了大霉了。对于养狗我还真是个外行,但怎么看撞死的小狗都像土狗,这可怎么办才好?万般无奈我只好拨打110电话报警,横竖都是一刀,就看公安怎么处理这事吧!110说当地派出所马上会出警。
这春日的正午阳光十分明媚,田地里的油菜花浓妆艳抹,释放出的香气浓酽而怪异,就像一群喷洒了劣质香水的邋遢女人走过身边。四周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等看一场好戏,他们看我就像一群到非洲马赛马拉大草原游猎的旅客看一只被非洲野狗围攻的羚羊,凝神贯注只为生吞活剥的那一刻,越血腥他们就越兴奋。
我只想尽快逃离这里,飞快赶回父母家吃中饭。我最近新买了一辆小车,父母知道后硬要我回去祭一下车。在我们老家,人们相信车里住着一个恶灵,嗜血成性,如果不喝鸡血鸭血狗血,就要喝人血。祭车那日,须备好牲饩粢盛,焚香秉烛,叩头祷告。一套仪式下来,才能心安理得开车上路。此时父母说不定鸡鸭都杀好了呢!哪承想我专门挑选今天这个休息日驱车两百多公里从省城赶回乡下在离家不远的乡村公路上还是出了事。
那年轻汉子并没有阻止我报警,我猜他也不想僵持下去,再怎么欺负人也不能当众从我口袋里抢钱吧?他似乎胸有成竹,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报警?报警好啊!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赔钱。”他斜眼瞟我,那眼神仿佛一个五大三粗的屠夫看着他刀下待宰的羔羊,羔羊越挣扎,他就越轻蔑,就越想结果了它。
在等待出警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们两人停止了争论。毕竟到底是土狗还是豆柴,是应该赔几百还是应该赔八千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为了打破这无聊,那条汉子开始掏出一把刀比划,先是在手里把玩,后来直接在我面前晃悠。
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还是先给他转八千块了事。为了八千块把一条命搭在这里不划算。
“咣当”一声,一个高大威猛的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落那汉子的刀在地,然后又旋风般将他的双手扭转在背后,同时死死抵住他的脑袋在引擎盖上。“大金链子,你又在这里讹人是吧?”
大金链子连忙反过头来求饶:“江大哥,这是闹哪出啊?我的狗被人轧了呀!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谁是你大哥?叫江警官。谁叫你整天拿个刀吓唬人,你给我老实点。”
来人一脸严肃,身型板正,把他那一身警服撑得熨熨贴贴的,浑身没有一处皱褶和塌陷,也没有一丝肥腻。戴着一副宽边太阳镜,面无表情,那脸跟一潭死水似的,水波不兴。个子比大金链子还要高几个公分,也是三十上下的年纪,身边还带着两个小跟班,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见大金链子叫唤了一阵,江警官这才松了手。然后立即把围观的群众驱赶到公路边的一处空地上,又叫我和大金链子把车挪到公路边上,这才来到空地上处理我们的纠纷。
他先是详细听了我们两人各自对事情经过的呈述,大概理清了所有头绪,经确认无误后让我们在笔录上签了字。这时他拍了拍大金链子的肩膀:“大金链子,你这豆柴是花8000买的,再加上饲养费、精神损失费、丧葬费,怎么也得赔两万是吧?”
我心头一惊,这江警官和大金链子认识,会不会警匪一家,完全踩边坑我呢?我心头那个后悔啊!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快刀斩乱麻私了了事。
“是!是!是!江所,您真英明。我咋就没想到这些呢?”大金链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出一堆皮笑奉承着。
“是什么是?英明个屁!你以为我连田园犬和豆柴都分不清是吧?你这狗脸型和身材瘦削,眼睛圆鼓,尾巴笔直,哪有一点柴犬的影子?”这呵斥声一下子把我从悔恨和恐惧中拉了回来。
大金链子直接愣在了原地。
接着是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
“大金链子,你说这狗是你的,那你拿养犬登记证和免疫合格证明给我看。”
“大金链子,你这狗套了牵引绳吗?出事的时候,是你牵着牵引绳吗?”
“大金链子,如果这次你的小狗横穿马路引发车祸,你还会自报家门送上门吗?恐怕早就跑得没人影了吧!”
大金链子完全傻了。“江所,我们乡下……乡下哪有这些呀?谁家会办狗证套——套狗绳啊?”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江所用右手食指戳了一下大金链子的额头,“大金链子,这次事故一你没有做检疫,二你没有系牵引绳,没有尽到管理者看管责任,危害交通安全,根据《民法典》和《动物检疫法》的规定,车主完全没有责任。请在事故调解书上签字。”
大金链子还想争辩,“江所,怎么着也得赔个几百吧!”
“大金链子,你还想赔偿?是不是想我把这条狗拿到畜牧管理部门和物价部门做个鉴定再告你一个敲诈勒索罪啊?”
大金链子彻底蔫了,乖乖地在调解书上签了字。
我默默地和江所握了握手,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小心启动汽车,慢慢加速,把江所、大金链子和一众人等丢在车后。
隐约还能听到江所那宏亮的声音穿透阳光在我耳旁回响:“大家以后养狗要注意啊!要打疫苗,不然咬了小孩子和学生怎么办?不能让狗在公路上乱跑……”
几个月后,我和熟人聊起这件事,得知江所事后还送了一条大黄给大金链子。他自己和几个伙记几年前就开了一家流浪狗收容所,令我啧啧称奇。我还听说,自那以后,本地车祸都少了不少,车子撞狗的事故更是几乎绝迹。
经过这次祭车,我想我以后开车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