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红】落日(微小说)
傍晚,太阳坠到黄河里去了。天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霞,红里透亮,像少女羞红的脸。
屋里热得像蒸笼,快要把人蒸熟了。翠花娘穿着一件老土的花格子衬衫灰着脸坐在炕沿,手里摇着的蒲扇噗嗒噗嗒地响。她冷着脸,嘴里吭哧吭哧地吐着虚无缥缈的白气儿。这样的天气,让她感到胸中憋闷,燥热难耐。
“翠花,快陪娘出去转转。”翠花娘敞开喉咙喊。
翠花鼓着圆滚滚的肚皮,笑着走过来,挽住娘的手出了门。
离翠花家不远,有一条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它咕咚咕咚地流淌着,像一匹驰骋战场的烈马咆哮着。
翠花扶着娘慢悠悠地走着,沿着河畔,风吹得呼啦啦响。没走多远,翠花娘就累了,走不动了,想停下来歇歇脚。翠花搬来一块石头,扶着娘坐下。翠花娘急了,说:“翠花,你悠着点,小心动了胎气。”
翠花娘直撅撅地坐着,鼓着嘴,目光直愣楞地滑向天边,融进一坨云霞里。那抹淡淡的殷虹,像一盏灯瞬间点亮了娘的心,眼角不觉朝起一股湿乎乎的泪液。
翠花经常陪娘沿着黄河岸边散步看落日,那条河畔已经烙上了她们的脚印。每次看落日时,翠花娘眼泪滂沱,眼神里弥漫着一团混沌。
翠花娘带着哭腔说:“翠花,水生要回来了!”
翠花捂着肚皮笑着说:“娘,你又想水生啦!”
“你瞧,天边那朵火烧云,多艳啊!”翠花娘鬼腔鬼调地说,“我好像看见水生了。他骑着高头战马戴着大红花打胜仗回来啦!”
翠花鼻腔里一酸,眼泪蛋蛋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西北陇上的风呼呼地吹着,拦腰穿过黄河的胸膛。落日的余晖泼泼洒洒地漾在黄河水里,碎金烂银般清亮。这时,村里的狗蛋摇头晃脑地过来了,他浪笑着,嘴里哼哧着《保卫黄河》的调子,有点走味。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翠花娘喊住狗蛋,扯开嗓门说:“狗蛋,你遇上啥好事啦!看你乐得。是不是相中那家姑娘啦!”
狗蛋的脸臊红了。
“婶子,你见笑了。我还不是光棍一条,我娘说了,等解决了我哥栓子的婚事,再考虑我的。嘿嘿!”
“那栓子的婚事有着落了没?”
“这几天,我娘找媒人说了一门亲事,是村里的桂花,人长得俏得很。”狗蛋咧着嘴笑起来,像一朵金色的葵花。
“那你这会,准备去哪啊?”
“婶子,我准备到我二叔家报喜去呢!八路军打胜仗了。我哥带领一个连,摸进敌人的老巢,杀了好多鬼子,端了敌人的炮楼,摧毁了敌人的弹药库。他立了功,现在是大英雄啦!”
翠花娘激动地说:“太好了,那有水生的消息没?”
“听说,好着呢!你放心吧!”
娘可怜巴巴地望着狗蛋,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狗蛋得意地走了。落日下,那摇晃的背影熠熠生辉,像油画中人物,饱满而厚实。
水生和栓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到河边游泳,一起爬树掏鸟雀,一起捅过马蜂窝。后来,他们一起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出门时,两人结拜为生死兄弟,发誓要联手抗日,奋勇杀敌,后来,两人跟随队伍,打了不少胜仗,立下了不少战功,成了响当当的战斗英雄。
有一天,翠花娘刚从大门里出来,见门前一棵柳树上,落下了一只喜鹊,踩在枝头嘎嘎地叫着。娘咧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呀!好兆头啊,喜鹊报喜哩!她喊翠花,翠花不应,就回屋去看翠花。翠花像烙煎饼一样在床上翻滚,嘴里痛苦地呻唤着。
翠花娘急了,问:“翠花,你咋了?”
“娘,我肚子疼得厉害,可能要生了!”
翠花娘慌了,跌跌撞撞地出门去喊邻居国庆。不一会儿,国庆找来接生婆。
随着一声尖锐的啼哭,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了。他圆不楞登的,像一个瓷实的大肉球,眼睛跟他爹水生一样,明钻钻的,透着灵气。
翠花娘抱起孩子,乐得合不拢嘴。他朝孩子的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便兴奋地喊叫起来:“他爹,水生终于有后了,你终于有孙子啦!”
夜晚,翠花娘点亮一盏油灯,进了堂屋。屋子靠墙放着一张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一个黄澄澄的相框。那是一个男人的遗像,头发雪亮,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英武和刚强。翠花娘点着三根香,顺手插进香炉里。然后,跪倒在遗像前,嘴里神叨咕着不知名的词儿。她叩拜后,幽幽地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墙上正中挂着的一幅画:落日下,黄河在奔腾,一个八路军将士,手攥着大刀,将一个鬼子的头砍落在地,血光四溅。一个小孩追过来,狠狠地朝血糊糊的脑袋踢了一脚。
翠花娘默默地看了良久,眼神混沌,泪水滂沱。慢慢地,慢慢地,沦陷在一团团袅袅的雾气里。
翠花娘的丈夫,是抗战老英雄。在一场战役中,被敌人重重包围。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伤亡惨重。为了掩护张团长突围,他浑身缠着炸药包,冲进敌阵,炸死很多日本兵,终于杀出个大豁口,张团长乘机带领残余队伍侥幸摆脱敌人的包围圈。
二年后的一天黄昏,张团长打了胜仗带着队伍来到了村里。乡亲们敲锣打鼓迎接八路军战士们。翠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娘站着,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在队伍里搜索着,可不见水生的影子。张团长远远走过来,迎上去,握住了翠花娘的手。
翠花娘哽咽地说:“我儿子咋没回来?”
张团长眼圈红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颤巍巍地捏在手里。那香囊,有斑斑驳驳的血痕。翠花怀里的孩子伸出手,拽住张团长手臂,吃吃地说“叔叔,我要。”
张团长拨拉一下孩子的脑袋,把香囊塞到他手里,哽咽地说:“这是部队路过镇子,水生从杂货摊上买的,他临终前,托付我一定把香囊亲自送到翠花手里……”
翠花娘突然感觉,眼前一片眩晕,身体哆嗦起来,她说:“我儿子牺牲了?”紧接着,翠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很凄惨,像一把软刀插进心脏,锥心的痛。
这时,狗蛋发疯似地拨开人群,走到张团长面前,腿肚子一软,像一堆瘫软的面条,扑棱棱地跪在地上,狼叫似得哭嚎起来:“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抛下我们就走了,你还没有娶媳妇呢。”
张团长眼里含着泪着说:“水生和栓子都是很好很好的战士,为革命牺牲了。”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天边又抹上了一层层红霞,像绸缎一样滑溜显眼。翠花扶着娘为张团长送行。
张团长指着那抹云霞说:“瞧,太阳落下去了,那云霞多美多亮,明天会是一个灿烂的晴天!”
翠花娘深深地望着落日美景,坚定地说:“张团长,我们等着你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