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家离我家不远，中间只隔一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桥，穿过石桥踏上砂砾铺的简易公路，就到了村小学。
　　
　　 小时候，每逢周末，我和小芙爱在小学附近玩儿。
　　
　　 那一天，小芙满心想摘月季花，只是月季开在花园里，被学校高高的围墙圈围，人在外面，想摘花谈何容易？
　　
　　 摘不到花，小芙懊恼地拿砖头朝围墙里扔，扔了两下，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指挥我搬砖块。附近有人家盖房子，砖块是不缺的，我们两个一起搬，搬到围墙下，垒就一个高台。小芙让我在外面看守，她踩着高台爬上围墙，围墙内侧有颗银杏树，她抱住树干就哧溜溜下去了。
　　
　　 乡间的女孩，八九岁左右，大多如男孩一般淘气。小芙像个猴子，不多会儿，就噌噌噌攀树上来了，她先把一个红塑料袋扔到我脚下，然后两手扒住墙头，身子垂下，从高台上蹦下来。小芙做事干净利索，跳下后，把砖台弄乱，拉起我就跑，动作快得就像那百米赛跑的运动员。
　　
　　 跑到家门口，两个人喘气，歇一会儿，小芙的脸还是异常地苍白，我感觉不对劲，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推开我说，刚才在校园看到韩德兴那个老家伙了。韩德兴是这个村的村长，也是小芙的堂伯。不知为什么，小芙好像不喜欢他，提起他，眉头总拧成疙瘩。
　　
　　 当时我没多想，跟小芙进了她家，帮她把塑料袋里的月季花，摘成一片片的花瓣，倒在簸箕里凉晒，就走了。
　　
　　 小芙的妈妈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月季花做药引子。小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此，我糟蹋学校的花草，心安理得。
　　
　　 有一天，小芙说，以后莫想摘月季了，韩德兴那老不死的已把花园承包出去。小芙说这话时，神情充满了诅咒。我笑着说，你干嘛这样讨厌村长，他可是你堂伯啊？村里的福利都让你家占光了，你还这样咒他？
　　
　　 我咒他了吗？我提他名了吗？小芙恼恨地冲我吼，我就是讨厌他！我讨厌天下的男人，怎么样？！
　　
　　 我被小芙的暴怒惊呆了，立在那儿，好长时间没反应。
　　
　　 此后，小芙不再理我。每次去她家，不是门关着，就是她妈妈在屋内有气无力地说，是小燕吗，来找我们家小芙的吧？啊，去她姥姥家了，得两天才能回来。
　　
　　 过两天，我再去她家，明明听见小芙的说话声，可是一敲门，屋内却传来她妈妈慌张的声音，啊，是小燕吗，来找我们家小芙的吧？啊，我们家小芙……她……她有点不舒服，改天吧，改天等她好了，让她去找你玩。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回家去，难受之余，似乎还有一丝希翼，那就是她妈妈说的，小芙可能不舒服、或着心情不好，改日好些了，会来找我的。
　　
　　 我家的房间有一扇小窗，窗口正对着小芙家的院门。小芙家是一进浑青瓦房院，是这个村第二户先落成的，第一户是村长。
　　
　　 和当官的沾亲戚就是好，为这事我曾和小芙开玩笑，村长对你家好偏心哟，一样的人口，你家比别人家多二亩地；外面来招工，一样的劳力，你大大（爸爸）先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村长是你堂伯。
　　
　　 才不是呢！小芙的脸紫涨起来，我没有这样的堂伯！我从来没喊过他……你们喜欢、你们喊好啦.
　　
　　 小芙是火暴性子，平时最讨厌别人把她和村长扯到一块，谁说这话，她和谁急。没想这次我一时疏忽，竟惹恼了小芙。趴在窗上，看河那岸的小芙家，我想，只要小芙能笑咪咪地朝这个方向，摆一下手，我都会毫不迟疑地跑过去。可是她始终没有。
　　
　　 小芙脾气怪诞，在小村是出名的，但是她妈妈却和蔼可亲。每次，我经过小芙家门前，她妈妈都会和我打招呼，小燕好，怎么不来我们家找小芙玩啦？哎，这孩子近来脾气愈发坏了，老朝我使性子。
　　
　　 这话没错，三更半夜，我经常听到河那岸，小芙冲她妈妈暴跳如雷的声音。小芙大声地哭喊，干吗让我看见啊？我恨你！我恨你！
　　
　　 她妈妈的声音有点模糊，切，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管……
　　
　　 接着，就听到噼哩啪啦、一连串地摔东西，这是小芙干的，她霸道十足地说，我就要管！我就要管！我大大（爸爸）没在家，你就得听我的！你就得听我的！怎么着？！
　　
　　 小姑奶奶，你小声点儿？她妈妈的声音近乎哀求，就算我做错了，行不？可小芙还是撒泼放赖，直到天快亮了才罢休。
　　
　　 小芙的爸爸被村长推荐去外地做工，每年能挣回好多的钱。小芙的妈妈虽然有那种奇怪的病，但这病除了神色倦怠些，并不影响她什么。所以，如果不是小芙任性，她妈妈的日子是很开心的。
　　
　　 村里人说，造孽……小小女孩儿怎么会这样呢？要遭报应的！
　　
　　 当时，我哪听得懂这话？只觉得小芙这人不好相处，渐渐地，我不肯再去找她玩了。小村里，我是小芙唯一的朋友，现在她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成了村里大人小孩背后的笑柄！
　　
　　 可是小芙丝毫不在意，依然三天两头地和她妈妈大闹，依然对她的堂伯村长横眉冷对，依然瞅机会去偷摘月季花。小芙说，她大不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切，没人和她玩、她自己玩，有什么了不起？
　　
　　 小芙这样狂言狂语，老天终于惩罚她了。
　　
　　 那一天，小芙刚爬上小学校的围墙，就听有个声音高喊：韩德兴来了——小芙做贼心虚，慌张之下，两手一松，顿时从高高的墙头上摔了下来。幸好，所落之处杂草繁茂，没伤到皮肉，但是小芙从昏迷中醒来，就发起了高烧。在所有的退烧药物，都退不了的情况下，小芙被查出急性粒细胞白血病,已经到了晚期。这个病要是现在还可以骨髓移植，至少还有活命的机会，可当时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小芙住院期间，村里人陆续来看望这个可怜的小人儿，那次，我怯怯地跟在大人身后，来到了医院——两个月没见，小芙像换了个人，原来粗粗的两根羊角辫，不知啥缘故？掉的没剩几根了，瘦削苍白的小脸倒是变得圆润丰泽。小芙安静地躺在那儿，好像是睡熟了。她妈妈神情黯然，说这孩子每天服用药物还要接受化疗，她大大（爸爸）这几年打工积的钱，都已花光了，现在是借钱花的，住院开销太大，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这有点钱，你先拿着用……村长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一面把提来的营养盒放在小芙的床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给小芙的妈妈。村长的话还没说完，头就被砸了一下，这才发现，背后小芙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面狠狠地把那些营养盒扔飞，一边怒目圆睁、对他沙哑地大喊，你给我滚——韩德兴！！你这个老不死的，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到你！我不想看到你——
　　
　　 小芙狂怒了好一会儿，直到医生来给打了镇静针，才沉沉睡去。医生向小芙的妈妈解释，说小芙由于每天服用大剂量激素，导致精神意识出现了异常——是药三分毒，这是没法子的事啊。
　　
　　 小芙的妈妈哭得什么似的，村长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接着，大家相继着离开，回到村里，谁也没提这事。
　　
　　 最后一次见到小芙时，她已被迫从医院转回家。医生说，这病已没有治的价值了，回去弄点好的吃，让她安心的走吧。可小芙的妈妈不死心，到处找草药偏方，希望小芙的病能出现奇迹。那一天，我趁小芙的妈妈去挖药草，抑制不住好奇，悄悄地推开她家的院门。堂屋的门没有关，小芙卧在堂屋正中的网床上，身后倚一床厚被，杏黄色的新小褂，映衬她本来苍白的脸更加苍白。此时的小芙虽然弱不禁风，但意识还是清醒的，看见了我，她木然的表情顿时惊喜起来。
　　
　　 小……燕，你……过来？
　　
　　 微弱的声音，伴随着努力朝我晃手的姿势，一下子拉近我们的心灵。我跑过去，摸她的手，焦急而恐慌地问，小芙，你就要死了吗？你为什么要死呢？你不可以死、行吗？
　　
　　 谁……说我要死？小芙生气地说，我怎么会死？我还要为我妈采……采月季花呢！
　　
　　 你妈到底怎么啦？非要你采月季花，她自己不能采？
　　
　　 不……不要这样说，小芙按住我的手，我妈妈得生小弟弟，可她有病……
　　
　　 那月季花能帮你妈妈生弟弟？
　　
　　 嗯，小芙郑重地点头，你能帮我采……采摘吗？我想让我妈妈快点生……生小弟弟。
　　
　　 瞧你憨的？我立既提醒她，你妈妈生小弟弟，就不会心疼你啦!
　　
　　 不，你不知道，小芙垂下眼皮，要是……要是没有弟弟，我大大（爸爸）就不会……不会要我和妈妈了。
　　
　　 哦，我对小芙充满了同情，我帮你采，我帮你采。我说过这话，当天夜里，小芙的意识就陷入模糊……
　　
　　 第二天小芙停止了呼吸，根据习俗，人们将这个小女孩，用芦席卷起，悄无声息地埋到旷野。立在石桥上，看着抬芦席的一撮人，穿过简易公路，绕开小学校的围墙，拐到一条土路去了，我将头深深地埋进领口……
　　
　　 对小芙许的诺言，我一直没能实现，因为小芙走时是初冬，万木凋零，没有月季可采。我想等来年开春，可是还没等到，腊八那天，就听说小芙的妈妈，跟着退职的韩德兴跑了。
　　
　　 这个消息比小芙发脾气还让人吃惊，愣了好几天，我都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年九月，带着对大人们的迷茫和不解，我入学了，在别村的小学校就读的，一晃就是五年。这其间，我很少想起小芙，如果不是一件事的发生，小芙给我的记忆，可能会愈来愈模糊。
　　
　　 在学校读书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忽然感觉四肢奇痛，当时那种痛是断断续续的，也就没当回事儿。谁知后来愈来愈痛，痛得我每天上课，都得靠吞服止痛片，苦撑了两年，还是被迫休学。医生对这种痛没招儿，照顾我的母亲在无奈之下，有一天请来一个巫婆。那巫婆盯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天灵灵、地灵灵，摇头晃脑地说我身上有花妖，是她来索债的缘故。本来对巫婆不屑的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激灵，忽然间，就想起了小芙。
　　
　　 其实，我对小芙是愧疚的，那年她爬上围墙听到的那声高喊，是我使的坏。我原想拿村长吓唬她一下，没料小芙会因此陷入噩梦。
　　
　　 此时是暮春，柳絮纷纷扬扬，我由母亲陪同，第一次来到小芙的坟前。坟头很小，我怀里揣着两包新鲜月季花瓣，这是从集市上买的那种封装好的。揭开封盖，把它们一层一层撒在小芙的坟上，才和母亲慢慢地离去。
　　
　　 路上，我脑中盘旋着服用月季花能生男孩的问题。母亲忍不住地笑了，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头脑天天净想些稀奇古怪？月季花行经调神，是治妇科病的，这方子我以前对小芙的妈妈讲过，也许被小芙误听了，哎，那可怜的孩子……
　　
　　 我们从土路上了简易公路，路左边是小学校，看到它，我的骨缝直冒寒气，赶紧把头转向别处。路右边是一条壕沟，边沿上躺着一个人，打着酒嗝、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神情玩世不恭。我正想凝神细看，身子被母亲拉了一下，走吧，这是小芙的大大（爸爸）……哎，没个媳妇管着，你看邋遢的？母亲叹息。
　　
　　 上了石桥，我觉得有点累，让母亲先回去，自己则坐在桥头上发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风声雷声、声声入耳。
　　
　　 快回来！母亲在家门口喊，要下雨了，你看这风刮的……
　　
　　 母亲过来拉我，恐慌中，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里，在小芙坟的上空——红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