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陈染：谁掠夺了我们的灵魂
　　
　　 之一
　　
　　 一说起陈染，话题就多了。陈染是我学生时期对我影响很大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小说《私人生活》、《无处告别》、《纸片儿》、《嘴唇里的阳光》等等精彩之作，以其凛冽不可抵挡的魅力，席卷我认识她之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的时光，那时的她，还有她的作品，便已经在我求学时期就对我的写作习惯以及文学观念无不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那时我如此疯狂地迷上了她的小说，乃至于关于她的作品，以及她的点点滴滴，无不带领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文学领域。是的，就当时的痴迷程度，比起一些追星族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因此在此用上“疯狂”二字毫不为过。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如何和她的文字结缘的。在我上初三那一年，恰好参加西安《女友》杂志社搞的一个全国性的征文比赛，有幸得了一个优秀奖，奖金倒是一分没得着，却承蒙那个杂志社给予了我一次巨大的精神鼓励，寄了十多本书过来，有期刊，有一般作者的文集，也有名著，其中就有陈染的一本小说《私人生活》。自从一看到她的书，看到她在封页上那张含着淡定从容非同一般的气质的黑白相片，然后再从读第一句第一段到第一页始，就深深地为之痴迷了，读完整本书之后，便彻底喜欢上了她的诡异独特富有个性的叙事风格。
　　 那时恰恰面临中考，学业虽很重，因为我的见缝插针的阅读习惯，丝毫不影响我进行课外阅读的。我会在一切空闲时间，比如双休日、吃饭间隙、睡觉间隙以及写完作业等等一切间隙时间用来读书。幸好我那时的一个姓武的语文老师很是喜欢文学，我又是语文课代表，作文相对于我同学来说可谓是鹤立鸡群的，故此深得他的欣赏——有时一篇一页半的作文竟然会让他写上两页多的批语，满纸红艳，洋洋洒洒，像是一朵朵红花为我开放——这使得我班的一些女同学嫉妒不已。有良师若此，又承蒙他在我读书方法上用心指点，时间一长，便为我的好读书大、读好书、读书好大开一扇天窗。这使得我在此之后深深喜欢上陈染以及她的书，继而千方百计地搜罗她的书不但有了同道，而且顺理成章也理直气壮了。
　　 陈染的书当时书店却很少有卖的。包括我们西平的大小书店，我转过来转过去也没搜罗到手。却竟然没有想到要买她的书竟然不得不大费周折。还记得那一年暑假去河南临颖县——一个著名的出产南德方便面的地方——一个女同学家里玩儿，玩了几天后，她带我去她们镇上赶集，我们自然便一起去书店闲逛，居然极其幸运地发现了两本陈染的书，一本叫《与往事干杯》，另一本叫《无处告别》。那书稍微有些黄旧，大概是当旧书处理的——一本竟要十元钱，对我这穷学生来说也算天价了。当时下了好大的决心把口袋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也凑不够二十元钱。那老板看我实在可怜，又对那书摩挲不止，很是爱不释手的，才把两本书用十五块钱的便宜价全让我买了下来。我捧着陈染的书，喜不自胜，连走路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了。这一冲动不要紧，当时却连回家的路费也冲动没了。在女同学家玩了一星期后该坐火车回家了，和她说起口袋里没了路费的事情，幸好我们属于那种很铁的姐们儿关系，不必担心她嘲笑或怜悯我，她听了之后便笑骂我是“书痴”，将回家的车票替我买了，还送了一兜水果让我带着在路上吃。她是比我大了两岁的，后来每每想及此事，内心便温暖得紧，觉得如果你在学生时代能够有三五知己，那以后的回忆便不会再是一片空白，这是何等欣幸快乐的事情。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幸好她家是有钱的，不然碰到家里既抠索又窘迫的同学，那恐怕我就得要饭回家了。但是后来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想不到的。我跑了几百里地，这么辛辛苦苦买来的两本书遭受的命运却实在令人叹息。这两本书后来被一个和我一样也喜欢读书的同学借走之后便再也杳无音信。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她的借书漫长周期的折磨，开口向她讨还，她竟然说丢了，家里实在找不到了。我心里那个气啊，瞪着她一肚子是火，心里想说些狠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没准儿是她喜欢了就昧着不还了也是有的。陈染的书可是很难买到的，我可是曾经在我们西平新华书店转了几圈子也没再找到她的书。这好不容易在临颖买的两本，还差点儿害得我要饭回家的书，竟然被她给弄丢了，正是因为我们彼此是关系很不错的同学，她竟然辜负了我的信任，岂不让我痛惜之至！
　　 再到后来让我为借书而痛惜的事情更是很多了，比如我喜欢的陕西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同样被一女同学借去，也是说丢了找不到了。这种心爱之物被真的或假的“弄丢”的行为令人很是着恼，但毕竟吃一堑长一智，再后来我借给别人书时便很是考虑了一下，什么该借，什么不该借，便有了一定的选择。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参加工作以后，久违陈染的书很长时间了，只在某些时间，偶然看到她的一些发在杂志上的零零星星的篇什，或散文或小说，总会一读再读，品味良久，心醉神迷，依依难舍。后因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同样喜欢文学的同事那儿得到了陈染的一本散文集，题目便是《谁掠夺了你的脸》，那种感觉叫喜之若狂是很恰切的。当时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读完，把一天的时间全交付给了陈染的书。黄昏时分，合上最后一页，望着暮色渐起，夕阳像一颗感叹号落入西天，晚霞红艳，整颗心还依旧沉浸在陈染营造的散文境界里面不能自拔，深困于她的散文世界里被魅惑不已。
　　 个人一直以为，散文相较于其他体裁，我以为更接近于一个人真实的内心世界或灵魂深处。艺术虚构自然是有的，但因为在散文里面只占相当小的一部分，因此在读那些名家散文时，我才觉得从其他体裁里的那种云天雾地的所谓艺术加工或虚构的环境中，能够略略找到一些作家真实生活与真实心灵的影子，只要一一读过他们的散文，便仿佛与他们一一经历过，自己似乎也与他们同喜同悲同爱同恨了一般。
　　 一直以来，我很是喜欢读一些大家名人甚而是无名作者的充满灵动慧质的散文作品，个人以为作者每个人的散文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场，这种气场让我们感觉到属于作者独有的气质，他在文章中所营造的那种特别的氛围，深深让我着迷并且到心醉神痴的地步。贾平凹的散文质朴耐品，梁实秋的散文沉稳厚重，余秋雨的散文大气磅礴，孙犁的散文清新流丽，张爱玲的散文灵俏慧质，皆因个人性格性情及所处生活或社会环境之不同，则其散文风格自然也便较旁人有所不同。可是任凭一个人的散文气质再有所不同，他在文中所表述的一些对于生活或人性的观点或见解，都应该是接近于比较真实的自己的。甚至可以讲，是比较接近于他灵魂深处的一些真实东西的。
　　 陈染的散文，正是以其诡异繁丽的语风，率真自然的表述，自由自在的诉说，坦白率性的真诚，隐忍简练的风格，让我深深着迷。并因此更加喜欢她——以前是因为喜欢她的小说而喜欢她，现在是因为喜欢她的散文而喜欢她，而到后来，我却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她的作品而喜欢她，还是因为喜欢她的个人而更加喜欢她的作品了。
　　
　　 之二
　　
　　 陈染的散文集《谁掠夺了我们的脸》共分为五辑：这五个部分相互分开，又相互交差在同一本书里——仿佛一个大花园里种了五种花卉，品种不一，却各各异香扑鼻，参差错落，别有风味。
　　 “我与我”一辑中陈染更注重于认真体察自己的内心，对自己的一些生活以及人生进行深刻的内省和自我解剖，这种直面自己内心、深省自己的一言一行的勇敢与智慧更让人觉得极为难得。当大部分人满足于现实，并以“知足者常乐”来安慰内心的空虚与苍白时，陈染已经在冷静地在以文学的方式进行自我反省了，这种态度，是很为难能可贵的。她在开篇散文《感动于凋败之美》中如许诠释岁月留下的躲不掉的痕迹——“当成熟的甚而凋败的美从骨头里渗透出来，便成为一种韵味，让我们感怀，让我们疼痛。除了想念，还是想念。”这样极富客观而理性的表述令我们感到内心的欣慰——当揽镜自照之余，看到青春的红晕渐渐离我们而去，陈染却如此真诚地告诫我们：岁月并非抛弃了我们，而是以一种“成熟的甚而凋败的美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方式走进我们，这让我们失却岁月流逝的惶恐，内心为此宁静而恬淡。
　　 而在作者的“我与物”中，则表现出作者对于动物，对于环境的关注与呵护。你看她是如何在《狗性与人性》对自己心爱的名叫“三三”的小狗说心里话的：“我与你一起的日子，所有生活中的纷争与冷酷，全被你无限的信赖与欢乐驱散了……你改变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永远爱你，三三！”不知道听谁讲过，大凡喜欢动物的人都是善良的，他们以一颗善良的心度人度己，使得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日益柔软和亲切。而在此文中，陈染着重深情描述了自己的小伙伴——那只名叫三三的小狗的一些事情，事无巨细，细细讲述，点点滴滴之中，语言充满别样的温暖和体贴，让我们觉得有的动物朋友真的比一些人可爱多了。
　　 作者在“我与心”这一辑中，则让我们真实地走进了她的灵魂深处。有谁愿意直面真实的自己呢，在这个日益浮躁与虚伪的世界，我们已经习惯于跟随着别人的脚步或走或停，我们看不见眼前的风景，看不见风景背后那些含泪的眼睛，寂寞的情怀，忧伤的私语，自杀，哭泣，灰暗，真实，充斥着我们的整个世界。生活便就此赤裸裸地在我们面前一一展开。陈染如此诠释现实中的我和灵魂里另一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或者，我仿佛同时是两个我。一个我，包裹在友人感性的温馨之中：另一个我，有时候宁愿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沉浸在由假想的距离造成的思念当中。”当生活愈来愈逼得我们在摸爬滚打之中，已经不能够找到原本的单纯与棱角，那么当我们一起跟随陈染的散文情不自禁地走进自己的内心时，这是何等的与一些亲切着的文字拥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是的，亲切。因为亲切而引发的那种深深的感染与共鸣，让我们觉得亲近这样的文字真是生存在世间的一种莫大的幸运与幸福。
　　 至于说到“我与生存”这一热门话题，恐怕是每一个社会中人都颇为关注的吧，“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逼得我们不得不赤手空拳地面对身周的世界拼命打拼。陈染所告诉我们的，或不仅仅在于此，而还有着在寻找生存的路上，丢失的自我，以及我们最初的梦想如何渐渐失却了当初的鲜活灵动，重新回眸，有深深的失落与怅惘，让我们在每一个适合抒情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哽咽不已或放声大哭——像陈染所说的“人群，对于我，就如同一个陡峭而光滑的斜坡，攀援的艰难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于是在人群之外，我们面对自己和生存，不得不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最后让我们深深感动的是，作者在“我与情感”里面，冷静而智慧地透视自己的真实情感，对朋友们，对一只名叫“三三”的狗，甚至于对自己身边的一事一物，作者如此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抒情着，表述出难得的女儿心性，水质情怀。真诚的、任性、的爱与包容，让人读后深深为之动容、动心、动情不已。
　　 陈染的这些散文，相较于其之前的小说，她的文字已经被岁月的潮水洗却掉了曾经的青涩，陈染三十岁之前的小说可以说力求怪异惊人、只张扬个性达到与众不同的效果，而少了对于世界客观理性的认知，而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则显得精致细腻，独特悠长，真诚辖达，坦白直率。其作品从青春的激烈叛逆、个性张扬到如今的沉静详和、理性睿智，从往昔的全身是剌、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到现在的洗练简洁、隐忍坚定，我坚信，大凡读到陈染这本散文的人，他们也许都会在阅读着陈染直面生活直面现实之路的同时，静静听她以一颗女性细腻柔和的心态来诠释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另一种含义。除此以外，在相当篇章的字里行间，陈染冷僻的幽默智慧，处处闪耀着不动声色的光芒——这一点儿，颇像我的一个朋友所说的一句话，我们的爱与理想需要轻描淡写，陈染这一期间的作品足可以是这一句话的最恰切的诠释。因此，陈染那些对生活和自我的调侃与剖析，对于生活冷的热的酸的甜的运用了“陈氏式”语言的诉说与解析，让人读后脸上忍不住浮上会意的笑容。
　　 而我们始终相信，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我们已然深深了悟：作者所表述的已经不止是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体悟与解剖，她还有对个人、对环境、对人生、对世界以及对整个人类生活的使命以及责任。虽然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诉说着就是快乐着，然而独属于一个人的单纯的快乐毕竟是单薄与肤浅的，当她诉说完毕，能够给人留下无穷无尽的思考时，在文章里诉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尽管她的使命已然完成，我们替她快乐的同时，也必将替她继续将思考伸展到更远处——那么，此时，读者是幸福的，作者本人，也是幸福的。
　　 所以，读罢陈染的散文《谁掠夺了我们的脸》之后给我所有的感觉是，陈染通过自己的文字，已然掠夺了我的灵魂。
　　
　　 2010年8月1日初稿；8月8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