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家族·原野寒雪】猪祸
数九天,三青媳妇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五百斤重的一口大母猪,刚刚产仔,一夜间不翼而飞。
早上起来,三青媳妇趿拉着鞋,第一件事便是端出那只,泛着白渍渍的尿碱,晃着黄澄澄尿液的瓦盆。这是村里女人,一天中必做的第一件事,而且是悄悄的,快速的做,一般不让外人看到。村里的老规矩,谁也不问啥原因。当三青媳妇走在院里时,觉得今天有啥不对劲。往常只要她一开家门,黑眼就箭一样的跑过来,摇着尾巴,围着她又跳又转,好象一夜不见,稀罕得不得了。那头大母猪,也开始不停地哼哼,与主人打着招呼。然后懒洋洋地支撑起肥大的身躯,一摇一晃地从猪舍走出来,抖抖身子,就开始尿,尿得很长,尿一会,还停一下,接着又尿,没完没了。三青媳妇生怕尿液溅到身上,就绕开母猪,快速地跑回家,缩着腰,跺跺脚,嘴里吸溜吸溜地,说冷死了。可是今天,院里静悄悄的,不见黑眼,也不听猪叫。三青媳妇觉得奇怪,弯着腰,看看狗窝,又看看猪圈,啥也没有,空空的,哪去了?这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咚咚地就跑回家,很随便地跟三青说了情况,便开始掏灰点火,张罗着做饭。
三青慢慢地从被窝爬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下了地先点了支烟,这才咳嗽着走出去。三青先看没有,再找又没有,到处找都没有,他心里有些慌,冒出一个念头,让人偷了?不可能呀,一点动静也没听到,院门锁得黑铁铁的,能丢得了?这时,三青摸着身上那把钥匙,向院门口走去,走到院门口,掏出钥匙,正待开锁开门时,三青突然看到,院门锁被掐断了鼻子,躺在地上,三青顿时傻了眼,他只觉得头发根子麻麻地,浑身的血,不住地往头顶上涌,脖颈也急出了汗。晕晕地,也不知怎么推开院门,三青就走到门外,打了一转,半个活物也不见。三青又回身,急急地奔到家里,神色慌张地跺着脚,对媳妇说,咱家猪丢了!丢了!三青媳妇手里正拿着一只碗,猛转身,碗哐啷一声,碗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真的!三青媳妇惊叫着,盯向三青,两双眼瓷瓷地相瞅着。
当三青和媳妇从呆傻中醒过来后,也顾不了三九天的冷,赤脚光头地就跑到院里,叫喊着,疯了一样的找,又跑到大街上,哭喊着,疯了一样的转,可是,那里还能有猪的影子。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隔壁堂弟三仁,腾腾地首先来到三青院里,他也到处看了看,又看了看三青手上断了鼻系的锁,吸着鼻涕说,狗日的,就是让偷了,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啊。这时,一条街上的人们陆续到来,围在三青院里议论着,判断着,都说这贼神,先把狗药死,才偷得猪,大家眼神里透着同情,可谁也没有好办法。三仁说报警哇。三青的堂哥喜子也来了,喜子到处细细地看着,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听了三仁的话,连忙摇头说,万万不能,警察一来,两头母猪钱也挡不住,到了,也破不了案。三青媳妇早已哭成了泪人。
三青丢了猪,一时闹的纷纷扬扬,村里各家都惶惶不安,各自动起防贼的手段,当天夜里,就把猪呀,牛呀,羊呀,统统收回院中,锁上大门,再用大木棍顶上,还要放些易响动的铁桶、铁围子之类的东西,这才席在热炕上,竖起耳朵听狗叫,只要狗叫得很凶,尤其是全村的狗都在叫时,便抓起门后那把寒光闪闪的铁锹,猛得冲出家门,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当。村里也立刻组织了年轻人,轮流下夜,如此折腾,一夜不得安生。三青和媳妇躺在炕上,咳声短气。夏天最热的时候,三青家临产的母猪,就不明不白地坠了胎,白哗哗的猪仔死了一堆,三青媳妇心疼得牙疼了好几个月。这次好不容易下了仔,母猪却又丢了,刚产下的一窝猪仔,怕也要潦了。这让三青媳妇更加无法接受,她当天就病倒了,她有些抗不住。
长长的冬夜,村里人没事做,有的围在一起闲聊天,话题自然集中在三青丢猪的事上。人们说,三青有些倒运,好端端的日子,接连出现倒运的事,是不是冲着了那方神仙,看看吧。是呀,要说三青和媳妇,那是村里有名的受苦人。三青两口子,个子都很高,力气也很大,不仅种着许多地,每年能打很多粮,还是村里第一家养母猪的,这几年正赶好行情,在猪身上得了不少利。三青俩口子,越干越上心,认定了养猪的行当,三青整天钻在猪圈里,不是喂食,就是清扫卫生,夏天还要打上杀毒药,猪圈收拾得清清利利。秋后,院子垒着一大跺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三青一颗也舍不得卖,都喂了猪,换回大把圪棱棱的票子,那才合算,比直接卖粮多收入一倍还多。三青和媳妇日子过得有奔头,也正在年轻能干的时候,每天忙个死,却不觉得累,人们都夸三青和媳妇是好样的。可是接连发生的猪事,给三青和媳妇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人们猜疑的闲话,很快传到了三青耳朵,三青和媳妇也都觉得可疑,第二天,三青便背了两根二指宽的猪肋条,独自出了村,他要到邻村找阴阳先生算卦去。
三青走了,三青媳妇独自躺在炕上,吸吸哒哒地哭了一阵,心里盘算着,当下猪肉涨价,猪仔奇贵,一头母猪要损失多少钱,一窝猪仔或保不住,又是多少钱。儿子明年要高考,还急等着钱上大学呢,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看受了一年,手上的老茧还没退掉,满院的玉米,也顶不了一头母猪的钱,三青媳妇禁不住又哭起来,直哭得寻死的主意,都一闪一闪要出来。这时,她听到院里那窝猪仔细嫩的叫声,她觉得不能死,她放心不下这窝小猪仔,她知道,要是能把这窝小猪仔伺弄活了,也能扳回不少损失。三青媳妇这样想着,就坚持起身下地,打好一锅玉米面糊糊,舀在一个大盆里,颤微微地就端了出去。当她吃力地走到猪圈门口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大盆摔了个底朝天,糊糊洒了满身满院,三青媳妇只觉得腿疼得厉害,想站也站不起来,她哪里知道,自己左腿的冰骨盖子摔碎了。
真是祸不单行,当三青用那猪肋条换回许多纸钱鬼符,心里沉甸甸地回到家里时,看到的是媳妇再也不能站起来的噩耗。三青哭了,流下一位坚强的庄稼汉子的泪,他小心地为媳妇清理着身上的脏物,心里想着算卦先生可怕的话语,你家猪圈与家门、院门建在了一条轴线上,犯怒了猪财神,若不快快作法,怕要冲倒家主人的命那。这样想着,三青的头发根就又一股一股地麻起来。三青江脑子尽是些算卦先生教给他的,许多咒语法术,竟没有意识到,赶快送媳妇到医院治疗,而是火急急地就关起门来,在家里做起了法术。只见他跪在地上,点着纸钱,磕头作缉,念念有词,祈祷了半天,只管听着媳妇痛苦的呻吟,也顾不得管一下,象是做着救命一样,最最重要的事。过了很长时间,三青足足地将那咒语念了无数遍,这才起身,又在堂屋门里,狠力挖出一个坑,将那些纸做的人人马马埋入坑内,这才去看媳妇。
三青媳妇的腿肿得老粗,不住地喊疼,三青嘴上只说着,就好就好的话,手足却无措,光在地上打转转。这时,只听院里熙熙嚷嚷进来许多人,打头的是堂哥喜子,随后是堂弟三仁,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陌生人,还有村里的几个人。他们进到院里,就围到三青的猪圈傍,指指点点地交涉着什么。三青看到这一慕,以为抓到了偷猪贼,急忙出得家门,怒冲冲地就走上前,堂哥喜子,一直向他使眼色,还上前挡了他,高声说,你们都看清了,压死三仁家的母猪,这窝猪仔也就没了活的希望,这得一起赔。原来,隔壁堂弟三仁也养着一头母猪,就在刚刚的时间,被一辆过路的汽车给活活的压死了。本来,三仁这人,是个疲善的懒人,地种得也不算少,却总是没收成。早年出外打工,黑心的老板除拖欠工钱不给,还把他教训了一顿,老实的三仁家里穷的叮当响,只是闷头去干活,穷也没话,富也不吭。也是去年初的时候,村里一个关系不错的同龄人,出外做活,对三仁说,“我家那头老母猪,虽然老了些,但还能下仔,你收留上吧,那时有钱了,给上我千数八百,没了就欠着。”三仁这种疲实人,也没表现出个喜怒,就把那头瘦骨嶙殉的老母猪,赶回到自家院里,漫不经心地养着。两年下来,这头老掉牙的母猪,一连下了四窝猪仔,除卖猪仔收入外,自家也养大不少猪,都卖得好价钱。三仁尝到了养猪的甜头,正寻思着再养头年轻的母猪,把这头老的换换。不料,老母猪被汽车撞死在村口。
三仁来到现场,也软绵绵地说不了个话,那车主花言巧语一番,就要给几个钱,了却这桩事故。这时,恰巧堂哥喜子回到村里。他是开着他那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刚刚逃回来的。喜子是个活络人,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也许是天生的性格,也许是到外面见识多,引活了他的心眼,反正回村后,他一直在折腾,先是出外打工,却受不了那份苦,还得了肺结核。回来养好病,又开起了小卖部,一毛半块地也能积少成多,还不误着种地。慢慢地喜子有了积蓄,就买了辆面包车,一来为小卖部拉些货,二来还跑起了乡村间的客货运输,这又增添了收入,反正是干落,他的车从来也没打过个养路费,压根就没上过牌子。可是喜子能,也不知搞得啥关系,反正最远跑到县城,也没见被扣过一次车。到得寒冬腊月,村里有些人没事做,就不安分起来,耍钱。钱越耍越大,本村不过瘾,就到外村去耍。喜子从中又看到了商机,他跑起了拉耍钱鬼的生意。都是邻村上下,路途也不远,费不了几块油钱,一天却能挣到一百块。喜子美滋滋地做着这样的生意。可是,就在今天,赌场让公安抓了,幸亏喜子当时不在场,他心惊肉跳地开车逃了回来。喜子正生气时,碰上了三仁老母猪被撞死的事。
喜子把车停在村口,慢慢地向围着死母猪的人群走去。他看到地上死了的老母猪,也看到三仁在场,还是主角一样地说着话,心下就知道了这事的大概。喜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站到三仁跟前,突然沉下脸,举手就打了三仁一个响亮的耳光。还愤怒地骂道,你个焉不叽叽的东西,连头猪也看不好,这让那窝刚下的猪仔怎么活?三仁还没有反映过来,喜子就转身对着两个陌生车主,怒凶凶地说,怎办?母猪死了,还有一窝没娘的小猪仔,先去看看再说。陌生车主看一眼捂着脸的三仁,不解地说,我们已经说好了,五千块了事,我们还有事,你是他啥人,就别打岔了。喜子不屑地说,我是他亲哥哥,他还得我养着,谁说了算?你们忙也得跟我走。陌生车主不情愿地就跟着喜子和三仁,来到三青院里的猪圈傍。猪圈里,二十个小猪仔,正嗷嗷待哺,有的已经走不动路。喜子指划着让陌生车主看过后,又扒着指头算了一笔帐,一头母猪价五千,二十个猪仔,按每头三百元算,值六千,一万一千元,一分也不能少。陌生车主当然不情愿,但又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僵在那里好一阵子。喜子不断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又扯上了村里丢猪的事。他说,正苦于找不到偷猪的人,我看着你们挺怀疑,不行先报了警,弄弄清楚再说。我们不急,你们有事先走,只是把车留下就行。陌生车主看看遇上了难缠的主,又怕报了警,扣了车,更麻烦。于是咬咬牙,不情愿地,打开随身带着的一只皮包,抽出一捆没启封的钱,递向喜子,并说,就这么多了,再要也没有了,算我们倒霉。喜子只是不接,他早就看到那鼓鼓的包里还有钱,遂坚定地说,一万一,少一块也不行,你们做生意,也体谅体谅我们种庄稼的人,土里刨几个钱不容易。汤是汤,水是水,死了的母猪,和要死的小猪,都是你们的,统统拉了去。忙就痛快点,不行就公了。陌生车主无奈,只得又打开皮包,点出一千元,连同那个整捆,给了喜子。喜子快速地数过钱,急急地说,出门人不容易,众乡亲帮帮忙,把那死猪抬到车上。陌生车主早被这死猪冲得没了情绪,那还有心思处理这倒运的东西,急忙制止说,别别别,我们还有别的事,死猪就不要了,说着就发动车要走。喜子撘话说,那就走好,以后路过了,有啥难事,说句话,村里人憨厚,不会为难人的,只是开那车时,看好了路,别再撞坏了啥,现在物价涨得凶,不好赔的。
车走了,喜子把钱交给三仁说,拿出五百,散给众人买买酒喝。再拿五百给你三青嫂子送去,也暖暖她的心。死母猪哥要了,剔巴剔巴,明儿就拉出去卖了。余下的钱,你花五千再买上一头年轻母猪养吧,咋得,这一巴掌挨得值吧,哥是气着咱村的几个耍钱鬼让公安抓了。说着,喜子苦笑了一下。三仁看一眼一直苦着脸的三青哥,说,三青嫂子摔坏了腿,连身也起不了。喜子啊地叫着,就领了三青和三仁进到家里,把三青媳妇从炕上抬出来,放到面包车上,喜子坐上驾驶座,就要发动车。这时,被抓的几个耍钱鬼的媳妇闻讯来到,纠缠着喜子,要问清赌场被抓的经过。喜子说,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别的啥也没说,就强行启动车身走了,直奔县医院而去。
路过村口,喜子又看到那口老母猪,展展地躺在村口,若不是数九寒天,定然以为是睡着的样子,看那姿势,舒坦极了。喜子说,等我回来,再收拾它。三青当然跟了去,三仁回了家,媳妇哗哗地反复数着那捆钱。几个耍钱鬼的媳妇,哭丧着脸,骂骂咧咧地向各自家里走去。在场的村民,看着面包车走远,指指点点地又说,三青的财运被冲到了三仁家里。三青媳妇在车上,不住地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