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是新提拨的，年轻有为，来到这个局，满打满算也才五个月，办公室王主任把刚刚接到的考核细则，呈送上来。张局长看了一遍，眉宇间打起了结，王主任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心下一翻一翻地思忖，领导要说啥？张局长款款放下文件，把身躯靠到高大的椅背上，伸出一只手，拿起那只紫砂水杯，小小地呷了一口，连王主任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一脸的严肃。这严肃，不是简单的怒，包含着重视，深思，沉稳，老道。王主任看着看着，心里就不由地想笑，这是当年那个小张吗？张局长与王主任曾经就是同事，那时候，是王主任领导着张局长，小张写出的材料，常常牛头不对马嘴，把内部材料写得花里唿哨，什么虎头山下，红旗飘飘；而把新闻报道，又写得过于死板严肃。为此，王主任让小张一遍一遍地改，还明明白白告诉他，内部材料是政客们写的，不要太花了，有一是一，有二写二；新闻报道是记者们写的，力求渲染气氛，打动人心，花哨些就对了；而文学作品，是作家们写的，可以虚构，把没有的写成有的，那是常事。王主任半生不熟地在小张面前卖弄着，直把个小张佩服得五体投地。仕途的复杂是难以想象的，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整调动，一张张盖着大红公章的调令，一次次把他俩调开，又调到一起，又调开，又调到一起，不想这次小张成了张局长，王主任还是王主任。王主任就那么站着，张局长沉稳了半天才说，把李局长叫来，再把赵科长也叫来，咱们一起研究研究吧。王主任得令，就转身出门，忙去通知。
　　 不一会，李局长来了，他嘴里叼着颗烟，也不敲门，就推开进来。李局长是位老的副局长，十几年来，为他一直蹲在这个局里，做着这个副局长，局里的情况，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就连库房里有几只老鼠，打了几个洞，他也一清二楚。李局长知道张局长叫他来做什么，单位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啥时该做啥，他闭着眼就能想得到。过去，李局长与先前的那个局长不大和谐，工作上睁一眼闭一眼，能拖得就拖，能不管的就不管，这倒也舒服省心，吃着官饭，放着死骆驼。自打张局长来了后，李局长有些坐不住，这倒不是他嫌坐着的不好，也不是有啥野心，李局长再过两年就要退二线，这么大年龄了，还求个什么呢？能省一天心，就省一天心，平平稳稳过渡到二线上，就更省心了。李局长坐不住的原因是，张局长来了，对他太好了，说太好，也许说不出个具体的东西，只是相较原来那个吹毛求疵的局长，好了许多，他便很满足，觉得张局长年轻，又是刚来，得好好扶持一把，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也是考验自己的为人，因为你李局长再好，总与一个个局长都不和谐，那你能好到那里去呢？这李局长心里是明白的。
　　 张局长从那个高高的，宽大的，代表着权威的椅子上站起来，说老李啊，市局要对十八个二级局进行年度考核，细则出了一大堆，我看着都头大，咱们疏理一下，你情况熟，看看咋应对。李局长抽了抽满脸皱纹的脸，嗯嗯地接过了张局长递过的细则，落下屁股，先看起来。这样的材料，李局长当然年年看，知道是些啥，只是今年的更长些，更细些。他略略地看了看，除了主要收入任务的数字外，无非是些空对空，虚对虚的东西，什么会议记录啦，教育计划啦，读书笔记啦，心得体会啦，上报材料啦，发展党啦，上党课啦，等等，这些个东西，虽然都有明确的标准和分值，但那是哄鬼的，每年也是现补，没有的就补上，无非是多费点纸墨，现在的电脑，打印机的又快，好办。至于那个主要的收入任务，今年按都按不住，都超老啦，怕的是明年在这基数上再加任务，今年是不用愁了。
　　 李局长看完了细则，抬头又看张局长，他没有先说啥，他是副的，要等张局长说啥后，他才能说，这是他多年磨炼出来的，做副职的，只能这样。不等张局长说话，赵科长也来了，王主任紧随其后也跟进，这样张王李赵都齐了，都围着张局长坐下来，只等他开会。张局长看着大伙说，今年的年度考核，上级非常重视，专门成立了考核领导组，丁一把二的要考核，而且过去发得精神文明奖，也不发了，而是根据考核成绩，发成了目标责任制奖，考核好了就发，弄砸了就不给发。因此，这不仅关系到我们局的先进性，也与全局人员的实际利益相关联，请大家来，就是要一条一条地疏理，认真准备，迎接明天的考核，时间不够就加加班。张局长说过后，就让王主任逐条地读细则，一条一条地滤，完成的就过，没完成的就明确具体人补做，做到啥程度，有啥要求，张局长都作了明确要求。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张局长人家刚上任，肯定是要个样子的，因此，无论怎样要求，两位科长、主任，都毫无怨言，愉快接受。疏理了半天，无非是些做假的记录材料，上面叫作实证材料，这些个既不实，也证明不了啥的废纸，年年要搞一大堆，搞得轰轰烈烈，象演戏一样，而且演得要象模象样，你不演咋行？人生本来就是演戏嘛。
　　 张王李赵在一起疏理得差不多时，最后碰到了难题，什么难题呢？是信息报道，市局有个信息专刊，大约每月出那么一两期，专门刊登十八个二级局的有关工作报道，并且年初就有要求，每局刊稿量不得少于三十篇。可是，到目前全局全年只登了五篇，内部网上有明细，十八个单位，倒数第一。这可怎么办？这不是能补得上去的，登了就是登了，没登就是没登，就是现写，现报，现登，也来不及了，年底已经封刊，只能等来年，可那也算不了本年的任务。大家议论着，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张局长说，这要是扣分的，也还不少，本来各局别的项目都也差不多，在这上面拉下了，那一定会垫底的。张局长有些急，但他还是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来了五个月，只管埋头办些管理上的杂事，忽略了这件事，他嘴里啧啧地有些无措。这时，李局长说话了，刚才大家条条杠杠说了许多，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给人家怎准备，过去是每人五百，今年呢？李局长这一说，把大家点醒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说得给考核组成员准备红包的。张局长就肯定地说，是呀，这是不能少的，少了还了得，你就是做得再好，也完了。怎办呢？要不今年多点？每人准备上一千？张局长说着，就把头扭向李局长看着，征询意见。李局长明白新提的张局长的意思，在他心里决不想在这场考核中输给别人，李局长心里算了算说，市局考核组一共五个人，一名局领导带队，一名处长，一名副处长，还有两名主任科员，每人一千是五千，给带队领导加一倍，是六千，也不多。可是今年上级考核要求严，力度大，我们的准备工作是不是也再大一些，万一别的局准备得高过了我们，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垫底？再说了，我们今年有短项，明摆着信息报道这条腿是缺了的，干脆每人两千，领导加倍，不就是万把块钱吗？有钱花在刀刃上，这是往脸上贴金的事。李局长一席话，说到了张局长心坎上，张局长笑着就同意了，就是，就是，大家看李局长的意见行吗？两位主任、科长忙不迭地点着头，说行行行。两位局长都同意了，主任、科长能有不同意见？除非是二百五。赵科长还特别地说，市局信息报道工作是钱处长管着呢，正好他也来考核，是不是给钱处长也多加一倍，让他特意开开口子，大不了中午的招待，标准稍低点，把五粮液换成剑南春，不就全省出来了？赵科长这么一说，张局长带头就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在这四个人里，赵科长最年轻，张局长亲切地叫着他小赵，说，小赵啊，你这主意，不是不行，但那五粮液是绝对不能换作剑南春的，平时市局领导和机关来，我们都招待矛台、五粮液，要不就是国窖，这个时候怎能换成剑南春呢？这不是傻吗？我们再紧，也不能紧在招待上。小赵的主意不错，就这么定吧，给钱处长再加两千。李局长点点头，王主任说，这样，我们拿第一是稳的了，张局长摇头说，不一定啊，但愿如此啊。
　　 第二天，张局长早早地就来到单位，他检查了会场的布置，从主席台，到下面每个座位，桌签，会标，都看了一遍，又来到接待室，招待烟、茶，水果，他都一一地看了，还拿起一盘剥开了盒子，散装在盘子里的烟，核对了一下，确认得确是软中华后，才放心地离开。接着，到了上班时间，人们都整整齐齐地穿着制服来到单位，张局长把自己的讲稿，和别的材料，也都细细地看过后，时间已经快九点了，张局长站起身，正了正自己的制服，看着窗外，只等考核组大员的到来。整九点，单位大门口，忽然就稳稳地探进个，宽扁而又滚圆，黑亮黑亮的车头，渐渐地就露出个胖大而骄傲的身躯，悠悠地就晃进了大院，紧跟着又是一辆，再跟着还有一辆。张局长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李局长，王主任，赵科长等一杆人，也出得楼来迎接。三辆奥的牌轿车已经停下，以市局领导为首的钱处长一行，分别从三辆车里下来，奥的车的门，嘭嘭地就响起，就关上，那声音好听极了，配以领导萧洒的步伐，微笑而威严的面容，使这场景更加的庄严。张局长小跑着就首先来到市局领导跟前，把那笑容放到最大，说着欢迎的话，就哈着腰，主动热情地握住了领导的手，只见领导回以微微的笑意，挺直的胸堂支起那高傲的头，被握着的手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张局长便又去握钱处长的手，钱处长的手也点了一下，稍稍地比市局领导的手多了一点点的力，五位大员的手都握过后，张局长觉得，这也成了升幂排列，越往后，那握手的力就越大些，可是那官衔却成了降幂排列，原来，官衔的高低与握手的力度是成反比的。也不容得多想，以张局长为首的人员，就簇拥着大员上了楼。
　　 整个考核是严肃的，也是热烈的，首先市局领导带来的几位大员，分头对局里各科室，各口的工作加以考核，查看了实证材料，按照细则一项一项地给以打分，过关。然后是招开全局大会，由一把手张局长代表局里作述职报告，市局领导和考核大员端端地坐在台上，就象是庙里的神位一样，占据着无可怀疑的地位，台上的五双眼神，在不断地审视着会场里大几十号人的每一张脸，而张局长的述职席被安排在了前面的一角。述职过后，是测评，各种表格发到局里每一位正式人员的手里，有工作表现的测评，有廉政建设的测评，有个人能力的测评，总共有四五种吧，分别是满意，不满意，和一般等几种设定好了的意见。参加测评的人员，只需在那表格上设定好的相应位置或空格内打勾就足可。最后，是市局领导讲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领导拉开腔调，从大的国际形势，讲到大的国内形势，又从省局的形势，讲到市局的形势，最后讲到所在局的实际，讲得眉飞色舞，栩栩如生，会场报以不断掌声。大家听得格外入心，领导就是领导，无论从知识面，觉悟性，都站得高，看得远，佩服不已。尤其是讲到反腐败的问题，领导的情绪异常激昂，决心奇大，斗志坚强。全场听众雅雀无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在听众的配合下，领导也更讲起劲，精神倍增，短话长说，直说得超出了预定时限，仍然余言未尽的样子，直到十二点时，才不舍地结束这场海讲，在一大帮下属的陪同下，众星捧月般地，将领导等人，请到全市最好的饭店。
　　 饭店接待是最高规格的，这是先前就约定好的。提前半小时，王主任就来到饭店，精心地点了饭菜，要了酒，反复地数了坐位，就连谁坐哪，谁挨谁，也都做到了心中有数。领导来了，远远地就听到高声的说话，爽朗的笑声。王主任急忙站起，立到门外一侧，恭迎领导光临。只见领导昂首挺胸，眼不斜视，径直就走进这家贵宾间。身后跟着的人，也随之而入。领导没有立刻入座，还在饶有兴趣地说着什么，手指还在指指画画，大家都干陪着笑，只等领导说下去一个兴趣话时，才被张局长等人请到正面中央的位置坐下，这时其他人左右看看，依次主动找好自己的位子坐下。饭店的坐位也如同主席台上一样，按职务区分大小，有别左右的，但虽然没有桌签，每个人心中都有数，坐得合情合理，很少发生主次颠倒的事。
　　 这是个较大的贵宾间，一般坐十二位，五位大员加三位司机就占去八席，张局长等四位，再加一外司机，共五位，这样就是十三位，超出了一位，张局长心里怪着王主任办事不妥，但也只能再加一把椅子了事。开席后，首先张局提议，以最最诚挚的感情，非常感谢市局领导一行前来考核，等云云的话，全体起立，双手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逐次与领导碰杯，并再次说着感谢的话。领导是不喝白酒的，只喝红酒，这是张局长知道的，不知从何时起，有那么一阵子，时兴起了红酒，但凡有些档次的领导，都不喝白酒，转喝红酒来，张局长当然是为领导要了饭店最好的红酒。三杯祝福的话，说尽了最好听的词，接下来就是以职务高低，轮番敬向领导，再穿插敬向各位处长和主任科员，总之是人人都要酒杯见面。这样下来，十多杯就进了肚，就都有了一些酒意。接下来，进入自由活动阶段，虽然是自由敬酒，但仍然是围着领导和大员喝，有时是你喝两杯或三杯，领导喝一杯，有时是你喝一杯领导只少喝一点点，或者是你豪爽地喝个大杯，领导喝个小杯，喝了大杯的自是酒量大，豪气也大，在桌子上也是最有脸面。在干掉了若干个酒后，饭局进入下半段，菜也上得差不多了，主食和汤类也就要开始上的时候，主人往往就要说出心里最为希求的事，张局长当然也不例外，只见他红着脸，立起身，端起一个大杯，带领王李赵等人，集体再次敬向领导和市局大员，这时，话中就带出了话，这次考核，还望领导多多关照，不足的地方，我们以后定当努力赶上。酒场上的话，好应付，领导和大员也都不错不错，好说好说地应着。张局长知道，在来到饭店之前，张局长，李局长，还有赵科长，就都分别将那个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了领导和大员的腰间。该做的都做了，饭局也就要结束，这时，张局长故意歪着身子，压低了自己，探着头，仰视着领导的脸，征询地问，下午怎么安排？要不去哪活动一下？其实这样的问，是礼节性的，张局长知道，在这样杂的人员中，在这样的场合，领导是不会安排什么活动的，只有在小范围内，领导才会实实地安排。于是领导很坚决地摇摇手，口中说着不不不的话，就站起身，说回去还有事。出得饭店，在大家的一片道别声中，上车，挥手，走掉。
　　 这时，张局的身子才一下子感觉轻了许多，再回身问王主任，王主任说，还好，这顿饭没有上万，只花掉九千。张局心里估算了一下，再加一万四千元的红包，再加准备考核的其它费用，足得两万五吧，张局长心里有些些微的疼，但他一想到那个第一，就又想开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只要能得第一，一个字，值！
　　 三天后，全市考核排名结果出来了，张局长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人电话告知的，让他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局只得了第十五名，而他原来所在的局，他知道那个局差距很大，却得了第一名。张局长坐在车里十分的不解，有些骂骂咧咧，每人三四千白花了啊。这时，为他开车的小司机说，考核那天，考核组有一名最要好的司机就和他说了，别的局每人都是五千呢。啊！张局长张大了嘴，半晌没有合上，还怪小司机说，你怎么不早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