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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帝王小说】旧院(特别推荐)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542发表时间:2011-01-13 22:02:33
摘要: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帝王小说】旧院(特别推荐) 【一】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旧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老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简直馋得很,吮着指头,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表哥攀上树枝,摘了枣子,往下扔。我们锐叫着,追着满院子乱跑的枣子,笑。每年秋天,姥姥总要做醉枣,装在陶罐里,拿黄泥把口封严。过年的时候,这是我们最爱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个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美人。端庄的五官,神态安详,眼睛深处,纯净,清澈,也有饱经世事的沧桑。头发向后面拢去,一丝不苟,在脑后梳成一只光滑的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她一直就是这种发式。姥姥一生,共生养了九个儿女,其中,有三个,夭折了。留下六个女儿。我的母亲,是老二。
   谁会相信呢,姥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嫁给姥爷。并且,一生为他吃苦。说起来,姥爷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乡间,也算是大户人家。后来,到了姥爷的父亲这一辈,就败落了。姥爷的母亲,我不大记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个刁钻的婆婆,专门同儿媳妇过不去。姥爷是家里的独子,幼年丧父。寡母把独子视为命,视为自己一世艰辛的见证。儿子是她的私有物,谁都不允许分享,即便是儿媳妇。有坚硬强势的母亲,往往有软弱温绵的儿子。在姥爷身上,有一种典型的纨绔气质。当然,我不是说姥爷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以当时的家境,也当不起这个字眼了。我是说,气质,姥爷身上有一种气质,怎么说,闲散,落拓,乐天,也懦弱,却是温良的。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诺诺的。而对姥姥,却有一种近乎骄横的依赖。里里外外,全凭了姥姥的独力支撑。姥爷则从旁冷眼看着,袖着手,偶尔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剥着,悠闲自在。老一辈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养了九个儿女,竟没有给翟家留下一点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为这一条,姥姥在翟家就须做小伏低。作为一个女人,她欠他们。姥姥日夜辛劳,带着六个女儿,不,是五个——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军人,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过去,做女儿。姨姥姥家境殷实,把大姨爱如掌上明珠。虽如此,后来,大姨成人之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一回,她来看望姥姥,言语间争执起来,大姨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多姊妹,单单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时气结,哭了。她再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这样指责自己。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还有生产队。生产队。我一直对这个词怀有深厚的感情。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那一代,有谁不知道生产队呢?人们在一起劳动,男人和女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阳光照下来,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人们都笑起来。一个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个女人在追,笑骂着,把一把青草掷过去,也不怎么认真。我坐在地头的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那时,我几岁?总之,那时,在我小小的心里,劳动,这个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温暖,欢乐,有一种世俗的喜悦和欢腾。如果,劳动这个词有颜色的话,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荡,热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它的明亮里有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人莫名地忧伤。
   我很记得,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树,经了多年的风雨,很沧桑了。树上挂了一口钟,生满了暗红的铁锈。上工的时候,队长就把钟敲响了。当当的钟声,沉郁,苍凉,把小小的村庄都洞穿了。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聚到树下,听候队长派活。男人们吸着旱烟,女人们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若是夏天,也有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束麦秸秆,手里飞快地编小辫。水点子顺着麦秸淌下来,哩哩啦啦洒了一路。村子里骤然热闹起来。说话声,笑声,咳嗽声,乱哄哄的,半晌也静不下来。我姥姥带着女儿们,也在这里面。这些女儿当中,只有小姨上过学,念到了六年级,在当时,很难得了。有人重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生产队长开始派活了。
   生产队,是记工分的。姥姥是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时时处处都不甘人后。多年以后,人们说起来,都唏嘘道,干起活来,不要命呢。我至今也不明白,姥姥那样一个秀气的身子,怎么能够扛起那么重的生活的重担。姥爷呢,则永远是悠闲的,袖着手,置身事外。我姥爷最喜欢的事情,是扛上他那支心爱的猎枪,去打野物。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有河套。河套里面,又是另一番世界。成片的树林,沙滩,野草疯长,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绚烂极了。夏天的清晨,刚下过雨,我们相约着去河套里拾菌子。在我们的方言里,这菌子有一个很奇崛的名字,带着儿化音,很好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这种野菌子肥大,白嫩,采回来,仔细洗净沙子,清炒,有一种肉香,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味。河套里,还有荆条子,人们用锋利的刀割了,背回家,编筐。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也去河套里挖扫帚苗,摘蒺藜。村里的果园子也在河套。大片的苹果树,梨树,一眼望不到头。秋天,分果子的时候,通往河套的村路上,人欢马叫,一片欢腾。对于我姥爷来说,河套的魅力在于那片茂密的树林。常常,我姥爷背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里转悠,一呆就是大半天。黄昏的天光从树叶深处漏下来,偶尔,有一只雀子叫起来,跟着一片喧嚣。忽然就静下来。四下里寂寂的,光阴仿佛停滞了。我姥爷抬头看一看树巅,眼神茫然。他在想什么?我说过,我姥爷的身上,有一种纨绔气质。这是真的。弯弯的村路上,一个男人慢慢走着,肩上扛着猎枪,枪的尾部,一只野兔晃来晃去,有时候,或者是一只野鸡。这是他的猎物。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虚,很长。
   通常情况下,我姥姥对我姥爷的猎物不表达态度。几个女儿倒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知道这两天的生活会有所改善。姥爷把东西往地下一扔,舀水洗手,矜持地沉默着。这沉默里有炫耀,也有示威,全是孩子气的。在这个家庭中,以姥姥为首,姥爷除外,全是女将。姥爷这个唯一的男人,在性别上就很有优越感。姥姥比姥爷大。姥爷的角色,倒更像一个孩子,懒散,顽劣,有时候也会使性子,耍赖皮。对此,姥姥总是十分地容让。当然,也生气。有一回,也忘了因为什么,姥姥发了脾气,把一只瓦盆摔个粉碎。姥爷呆在当地,觑着姥姥的脸色,终于没有发作。
  
   【二】
  
   在我的记忆里,旧院,总是喧哗的。我的几个姨们,像一朵朵鲜花,有的正在盛期,有的,含苞欲放。她们正处在一生中最光华的岁月。她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她们凑在一处,在灯下绣鞋垫。谁不知道鞋垫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鞋垫这样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被赋予了超越实用价值的审美性和情感性。姑娘们绣的鞋垫,尤其如此。我们这个地方,男女订亲以后,女方是要给男方绣鞋垫的。一则是表情达意的方式,二则呢,也有显示女红功夫的意思。为此,女孩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跟在姐姐们后面,细细揣摩鞋垫的事情了。花样,颜色,针法。她们从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在心底——比如,是鸳鸯戏水呢,还是燕双飞?是纯色呢,还是杂色?是剪绒呢,还是十字绣?她们看着,比较着,一面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是天大的事。她们把一生的梦想和隐秘的心事,都托付给这小小的鞋垫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沾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吃吃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
   姥姥家女儿多,因此,旧院成了村子里姑娘们的根据地。她们喜欢扎在一堆,说悄悄话。谁刚刚相看了一个,谁订亲了,谁的婆家今年正月里要摆席,谁的女婿生得排场,出手也大方。我们这个地方,只要订了亲,就称女婿了。谁谁的女婿,说起来,比对象这个词更多了几分昵近和家常。女婿们,在没过事之前,总是遭打劫的目标。方言中,过事就是结婚的意思。这地方的人喜欢就近,再远,也出不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有时候,在路上碰上一个小伙子,只要有人喊一声那姑娘的名字,小伙子就得乖乖地束手就擒。姑娘家,免了烟酒,左不过押着那个慌乱的女婿,去村子里的供销社买些零食,水果糖,花生米,也有黑枣——一种枣子,黑褐色,甜而黏,有极小的核,这东西我已经多年没吃到了。大家捧着缴获的战利品,跑进旧院,吃着,评判着。逢这个时候,我就格外高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横竖不肯离开半步。
   我说过,旧院只有小姨上过学,在姑娘们当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小姨生得好看,为人也温厚,在村子里,很得人缘。那时候,村子里老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叫得上名目的,叫不上名目的,大的,小的。每次开会,总有我小姨。开会的时候,小姨总带上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大队部的一间屋子,墙上挂满了奖状和锦旗,让人眼花缭乱,木头的长椅,斑驳的绿漆,我依在小姨身旁,开会。讲话的人是大队干部,叫做老权的。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很用力,可是,我听不懂。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呢?忽然,从他嘴里蹦出一个词,他说,起码,我们要——我心里一闪,骑马。这回我听懂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骑马。这事情有趣。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再也不提骑马的事了。可能是他忘了。我失望极了。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细细的飞尘,在明亮的光束里活泼泼地游动。我把头歪在小姨身上,我困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提起开会,我就会想到那间屋子,挂满了锦旗和奖状,木头的长椅,阳光里的飞尘,还有,骑马。真的。起码。我只要一看见这个词,就会想起另一个词。骑马。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乡下生活过的人,一定知道露天电影。那时候,公社里有放映队,农闲时节,就下来,挨着村子放。早在几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了。放什么电影,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副片。副片的意思,就是在正式放电影之前的小片,比如,科教片,宣传片,总之,副片往往枯燥,无趣,远远不及正片的动人心魄。我们都憎恨副片。然而,憎恨里也有希望,因为,我们知道,副片之后,正片就会如期而至。有时候,禁不住电影的吸引,我们也会跑到邻村,先睹为快。小姨抱着我,把我放在一段矮墙上,前面,是黑鸦鸦的人群,密密的脑袋,在遥远的银幕前晃来晃去。轮到在自己村子放的时候,就从容多了。然而也慌乱。早早地吃过饭,姑娘们呼朋引伴,去占地方。远远的,在村子的场地上,一面白的幕布已经悬挂起来了。正反两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板凳,高高低低。性急的孩子们坐在板凳上,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小姨她们挤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吃吃笑着,偶尔,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弥漫开来,很好闻。后排,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一群小伙子。他们说话,哄笑,接人物的台词,怪声怪气,有时,吹一声口哨,响亮,佻达,让人脸红心跳。姑娘群中,就有人轻轻骂一句,然而也就笑了。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黏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凳子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缩,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有一个姑娘,同小姨极要好,叫做英罗的。英罗的父亲在县城的药厂上班。因此,英罗家里就常常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大众电影》。这真是一本漂亮的杂志。彩色的插页,那些演员,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衣着,气质,神情,让人迷恋,让人神往。《大众电影》在姑娘们中间传来传去,她们争论着,赞叹着,那样子既艳羡,又虔诚。英罗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那些电影演员,她顶熟悉。谁多大了,谁演了什么角色,谁和谁,正在闹恋爱,这些,她都知道。英罗讲这些的时候,她平凡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光芒。我喜欢这个时候的英罗。
   英罗很早就订了亲。婆家在旁边的村子,叫阎村。人们见了英罗,都开玩笑,叫她阎村的。有时候,小姨她们闹起来,就说,英罗,去你家阎村噢,赖在我们这里,算什么。英罗就恼了。把一张脸挂下来,谁都不理。英罗的女婿,我一直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家境很好,人却有那么一点呆。究竟怎么个呆法,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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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总算看完了。旧院这部小说就如一幅乡间生活的素描,淡雅而生动。但对五姨窗前的黑影,我有些不解。按照姥姥的性格,不象会那样做,好象也没有理由那样做。读付秀莹老师的“旧院”,心又细细地疼。疼,却还贪恋,不忍释卷。旧院是一幅画。青砖的瓦房,方正的院落,几乎覆住半个房顶的青碧枣树,春天枣花簌簌,秋天红果累累,绘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喧闹。只那么一瞬,曲终人散,笑犹在耳,人已全非。平常人家,细碎琐事,人物的命运就在细碎里飘零,在琐事间颠沛。喜与忧,聚与散,生与死,在生命里无常;光与影,衰与荣,今与昔,对照、交汇。淡淡的依恋,不动声色的叙述,牵动人心底最温润、最疼痛的知觉。这就是付秀莹老师小说的魅力。推荐!【编辑:龙啸】【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114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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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心花一瓣        2011-03-21 21:32:24
  回望《旧院》的“人性”和“礼性”
   茫茫人海,滚滚红尘,因为时日的久远,新鲜的东西最终会失去繁华,闪亮的东西也必然失却光泽。然而,时日虽然久远,必然也会存有难以抹去的记忆,让人想起旧日的景观,以往的沧桑,让人去缅怀过往的世人世事,并因此而触动心灵深处的抚今追昔的心绪
   ——题记
   一座旧院,一幅乡村田园的风俗画卷
   走进了《旧院》,当我跟孙女辈的“我”一起,躲在少女视角中,暗暗审视着作者曾经熟悉的旧院轶事,蓦然发现:旧院的门在记忆中徐徐打开,亲情的疼痛静静地流逝在黑白色的底片中,犹如在欣赏一部老电影,《旧院》中的人物一个个栩栩如生,离我渐行渐近,小说中人物以及彼此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感情纠葛也踏至而来,翟家六个女儿的成长、婚恋嫁娶,翟家昨日的繁华或“太平盛世”,以及时间流逝中的风流云散与沧桑变化仿佛历历在目。
   “旧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老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
   融入这部小说,时时处处总可以让我触摸到一个特定历史年代的浓郁的生活气息:
   “阳光照下来,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人们都笑起来。一个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个女人在追,笑骂着,把一把青草掷过去,也不怎么认真。我坐在地头的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多么熟悉的生活场景,作者所翻拣的绝不不仅仅是她个人记忆,更包蕴着丰富而宽广的时代的意蕴,小说中再现的那一幕幕场景,一幅幅画面,一个个感情的纠葛,总有意无意的撩拨起我无边的遐想与连翩的思绪。
   一座旧院, 一首“人性”与“礼性”交织的宛约诗篇
   温馨的田园风景画卷才徐徐展开,作者又在不经意间悄然峰回路转:
   “老一辈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养了九个儿女,竟没有给翟家留下一点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为这一条,姥姥在翟家就须做小伏低”作者由此引发的关于姥姥和他五个女儿,不确切地说是六个女儿的故事才是作者所要表现的深刻的主题。
   因此,我并不曾将目光锁定于作者挥洒的那美仑美奂的田园诗情,而是从作者娓娓道来的温情的叙述中,涉足于岁月沼泽和泥泞,去感知姥姥的独断专横、姥爷的纨绔懒散、五姨的刻薄、父亲的狭隘嫉妒、舅的多情善感,去感受作品中人物内心深处的纠结与绞痛。
   携心灵徜徉于付秀莹老师浓墨重彩铺陈的旧院,我心灵的触须触摸到了作者回望旧院时双眸里所挟带的缕缕温情。生产队里的会唤醒了我冬眠的记忆,场院里的露天电影拾起了我童年的乐趣,旧院里女人纳鞋垫的场景撩拨起我心产头 暖暖的感动……这如诗的乡村风俗画卷一如那氤氲的茶香,从《旧院》角角落落铺展开来,一直延展至我的眼前。
   偌大的旧院,因为“姥姥””和她六个女儿的存在而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女儿国”,篱笆墙也苑囿起了她们的喜怒、哀乐、憧憬和感伤。在看似不经意间,女性命运的流变构成了《旧院》的叙事主体。在这些女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与我记忆有相勾连的昔日的乡村,显现出的是旧日农村女性命运的缩影。跟随着作者的笔踪在那琥珀色的时空隧道里穿行,去翻捡那零乱的记忆碎片,沿着旧的蹊径有序的排列开去,竟然连缀成了一条五光六彩的项链——是的,旧院的故事是散点的,颇似国画山水中的透视法则,它并不集中于生动完整故事情节的起转承合,也正因为如此,也才铺陈出了《旧院》浓郁的沧桑意蕴。
   品读着作者用文字浮载起的那段似水流年,一抹凄清的寒意在我心怀间慢慢浸润开来,那伸展于记忆深处的层层根须也蔓延至我的灵魂深处。
   从作者心灵间流淌的文字,延伸成了一条通往她过往的心路,我甚至在那如今已是破败的离笆墙外听到了旧院中她少年时代的声声嗟叹,在那缕缕寒凉的月光里窥见一双清澈的充满了好奇的童真的眸子,恍惚间,文字里走出了我的乡邻父老我的好友至亲,甚至能从其中捕捉到我自己当年的影子,对过往时光的沉缅与感慨不禁也油然而生。
   走进了《旧院》,也让我走近了作品中的一个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姥姥”是《旧院》中第一个率先出场的女人,原本柔弱的女性,却因姥爷的纨绔而显示了女性的刚强与耐性,因膝下无子这块巨石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她把自己未竟的梦想延伸至她的五个女儿身上,时时处处操控着女儿们的命运,介入乃至窥探着女儿们情感生活的,至使寄人篱下的大姨对她始终耿耿于;让艰难生存于“姥姥””和父亲夹缝之间母亲倍受煎熬,让花容叶貌喜欢唱戏的四姨最终嫁给了平常平庸的生活。但对六个从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姥姥却不愿去关心去体察她们心底的隐秘与渴望,一味地将她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女儿们,让她们都带着怅然的无奈进入了由她一手圈定的命运的程式,任其人生笼上灰暗的色调。置身旧院,让我听得见“父母”诸位姨娘们在姥姥预设的围城里无助的叹息与无奈的呐喊,目睹到了她们苦闷中的彷徨与艰辛的挣扎。一部《旧院》,于幽婉细致地深入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以及人们微妙的关系之间,再现了“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在民间社会中的盘根错节,演绎了翟家的“盛世”及其衰落,让我们感受到了世事的沧桑,人情的冷暖,以及叙述者的伤感与无奈。
   “改姓的风暴还没有平息,母亲临产,大姐出世了。这对姥姥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姥姥一生养育了六个女儿,她绝不希望看见下一代再有女婴降临旧院。姥姥招了上门女婿,原是想替翟家接续香火的。如今,改姓不成,又生了女孩,姥姥的病症越发重了。月子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觉得欠了姥姥。在这个家,在旧院,她没有颜面。” “姥姥”和“父亲”这一老一少咬牙憋气的较劲,却让年仅十九岁的母亲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进退失据。
   “那时候,大姐不过两岁多,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姥姥在纺线,唱戏,不孝儿在眼前心肝欲碎——母亲躺在炕上,看着二姐皱巴巴的小脸,只有流泪。父亲也更加沉默了。在旧院,轻易不说一句。” 姥姥对母亲的对惩罚,通过对孩子的冷淡和漠视达到了极致。
   “两年以后,当我出世的时候,姥姥已经彻底绝望。她决定让父亲和母亲走。” 气急败坏姥姥在绝望中分明已经失去了理智,赶尽杀绝,不曾给父母留下半步退路。可见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姥姥“的心中是何等的根深蒂固!让她人性扭曲,行为极端。从而也让姥姥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僵持的状态。
   作为传统中国文化中的一种观念,“重男轻女”不仅影响着人们对男孩、女孩的看法,也影响着旧院中五个女儿的婚姻、恋爱等各个方面,小说中 “姥姥”的心结便是由此重重地结下,并因此而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她对我父母,五姨和“我舅”等不同人的态度,影响了旧院中的多个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
   “孩子一日日长大了,五姨的脾气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背影,姥姥想,这是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为了刘家的事,姥姥没少跟五姨闹。比如说,孩子回家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问谁给的,孩子说,奶奶给的,或者说,是叔叔。姥姥就颇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孙子,平白地吃刘家的东西,她委屈得不行。凭什么?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得清。五姨却不作理会。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让她疼。她恨她。”
   “姥姥””与五姨,本是母女关系,但在招了“上门女婿”之后,却又转变成了“婆媳关系”,小说对她们的关系、矛盾及其转变,有着精确细微的描写,她们既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微妙的关系让五姨很很尴尬很难堪,甚至心生恨意。“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这无望的感伤中包涵着五姨心中怎么样无奈的隐痛!
   小说就是这样以诗意的方式写出了旧院里 “姥姥”和她的女儿与女婿们内心的纠结,以及岁月长河中的失落和惆怅。作者并没有以一个完整的故事贯穿始终,而是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去写“旧院”中的每一个人心理流程以及他们人生的人生际遇,通过一个旧院折射了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让我们从一个家庭的“盛世”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繁华,我们从翟氏家道在岁月中的渐变和衰微,看到了一个民族在岁月中的兴衰和交替。
   《旧院》用诗意的回望重建了已经远逝和凋弊了的的乡村伦理世界,在旧院的家庭伦理秩序中,围绕着传宗接代的主题, 成全了“姥姥”这个小说中的中心人物。小说的故事情节紧紧围绕着她多舛的命运而展开。 旧院的篱笆墙内,作者淋漓地抒写着亘古不变的中国家庭伦理的道场,旧院的篱笆墙处,作者则渲染着中国乡村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姥爷懦弱无能且性格闲散,打造出了姥姥的精明坚韧与刚强,让她一个女流之辈成了支撑旧院的中流砥柱,也成为家庭伦理最高的权威与决定者。“姥姥”一生操劳坚韧,养育了六个女儿,因为没有子嗣的心结,尽管女儿女婿温和孝顺,她依然无法释怀,无法面对传统家庭伦理所应对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焦虑。“姥姥”是苑囿于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下行走于广袤的乡土社会中成千上万女性中的一员,几次文化潮汐激浊扬清的启蒙,也无法厘清这种家庭伦理的是非曲折。她一生最大的悲哀的是自贱自轻于自己是一个女性 “姥姥”用她坚韧的母性和妻性构建了温暖坚固的旧院,且让旧院在风雨飘摇的中国乡土社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这样女性的勇气、聪慧与刚强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对于“姥姥”的五个女儿来说,为了旧院成为旧院,她们充分地配合了这种家庭伦理的架构。然而,正是为了这样一个旧院,在传统伦理道德的威势下,一旦建构起这种无女性主体的母性与妻性的权威,其后果让旧院坍塌乃至荒芜。
   小说中,作者对母亲和五姨命运的刻画着墨最多。对一个家族而言,招婿入赘是有伤颜面的事情,然而在一个需要男性子嗣的大家庭里,又成为一件无法回避的无奈的选择。面对“我”的父母依然无法生儿子的事实,竟然铁石心肠地将他们扫地出门!并因此也在父亲和我舅的心灵之间树起了一道厚厚的篱笆墙,让连襟两个的心难心融合到一起。
   “姥姥”的一生因此伤及她至爱着的亲人!每一个女婿入赘,她都要在女儿面前摆开了婆婆的姿态,在入赘的女婿面前极力的维护着她这家之长的尊严,总想左右自己的女儿和入赘的女婿。然后,“我”的父母因为连续生了三个女孩被扫地出门,五姨和丈夫撑起了旧院的门面,最终却在耿耿于怀中弃旧院而去。小说对于五姨心性性格的刻画,入木三分,尤其是对于母亲,缘自于姥姥以婆婆身份造成逼压的切肤痛感,面对入赘丈夫的复杂心态,都在行云流水的内心独白中,流向旧院最幽深的暗夜:“从一开始,母亲就夹在姥姥和父亲中间,历尽了煎熬。强硬的姥姥,暴烈的父亲,婆婆一家的歧视和轻侮,贫困的日子。母亲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有逃离。”同时,在暗夜中又闪动着灼人的幽光,那是看不见的旧院的阴影,徘徊在旧院的枣树上,暗示着五姨最终对于旧院的遗弃。
   难以忘怀小说中这样的一幕场景:“姥姥病了以后,不再下地,家务也不理,只是坐在纺车前,整日整夜地纺线。姥姥嘴上叼着烟袋,手摇纺车,唱戏。一家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我母亲跪在一旁,流泪。姥姥微闭着双目,不看母亲一眼。父亲在屋里坐着,对着墙,一脸的铁青。”
   父亲和我舅,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
   “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最后我舅只跟父亲道了一声‘对不起’众人都看呆了。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络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
   在这两个女婿的对峙、和好以及他们的明争暗斗之中,隐藏着中国家族内人际关系中隐秘而细致的心理流变,小说细腻地把握住了这两个男人的性格及其关系的微妙变化,呈现出了其内在逻辑性与复杂性。小说对复杂人际关系的理解与把握,显示了作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一面,这与其单纯敏感的一面,既对立而又统一,形成了这部诗性小说内在人性意蕴的丰富性。
   一部《旧院》,一段回望历史的凄美挽歌
   一部《旧院》,作者以优美细腻的文笔,打破了叙事的陈规,让我们进入了这样一个“世界”:诗意的散文,散文化了的小说。因为它比通常意义上的小说内涵具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更加深刻的主题,小说中站立起来的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而富有灵性。作者将记忆中的那些人与事,那些细碎的体验与心疼,用情感的五彩丝线将其串连,使它远比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更能表达出作者独特的感受,更加接近我们生活的体验。作者没有以“小说”的常规来束缚表达的自由,而是在自由的表达中拓宽拓深了小说的宽度和内涵,创新了小说的体例风格和表达形式。一部《旧院》给我拓展开了一个甚为开阔的精神视野,写出了一种人类共同的悲哀与惆怅,那就是一个美好世界的消失,人们面对世事变迁的沧桑与无奈,以及重返旧日时光的心底的温馨与欣慰。让我们从作者记忆的翻晒中品味她浓浓的“乡愁”。
   “我”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因为“我”的命运与这旧院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作品中,“我”并没有回避亲人之间的矛盾与复杂纠葛,而是既贴近又有所超越,所谓“贴近”是指对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抱有理解与同情的态度,试图去贴近她们的心灵,写出她们幽微深致的内心世界,而“超越”则是指,在过去多年之后,“我”试图呈现出那个昨日世界的完整面貌,不只是人与事,或者旧院的风物,也包括那种特定的情境与氛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部小说视为一曲时代的挽歌。
   读这部小说,既可以让我们跟随着付秀莹老师的感觉在记忆中穿行,又可以引发我幽远的遐思和深沉的思考。小说的动人慑魄之处,并不在于作者写出了独属于她个人的人生体验,而在于在对个人独特体验的描述中,她有意或者无意地,写出了我感同身受的经历,唤起了我内心的记忆与共鸣,让我们可以融入小说中的旧院里面去,去感知旧院里的人情冷暖,并进而反躬自省,获得认同与审美的愉悦。
   因为 “外婆家”的旧院对于我是那么陌生而又熟悉,遥远而又切近,那里有着我熟悉天地,但又因为我不过是站在旧院的篱笆墙外,怀着好奇在窥视,便也更具有神秘的魅力,更让我心驰神往。
   一部《旧院》,作者所写的不只是个人的童年记忆,深婉细致笔力直击博大开阔的社会主题。字里行间,作者虽然没有刻意去追求宏大的主题或丰富的意蕴,但是在作者对个人经验的深入挖掘中,在对童年世界的细致再现中,自然而然地开掘出了个人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微妙的心理流程,并借此表达了整个民族乃至人类最为隐秘而又难以言明的苦楚,唤起读者情感上的深深共鸣,让读者从旧院着眼,去重新回望历史,审视世事,认识自我。
   付秀莹老师就是这样凝神驻足在远逝的乡土诗意情境中,在少女视角的远观和回望中,她看到了氤氲在这种情境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情感与伤痛。作者笔下的《旧院》是沉厚温暖的土壤,既芜杂又纯净。芜杂的是“姥姥”一生和女儿女婿们纠缠不清的恩怨,纯净的是“我”对旧院的依恋、感怀与伤逝。
   在旧院如歌的行板上,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旧院中汲取了成长所需的养分,同时又都带着对于旧院难以言说的情绪离开了旧院。当旧院融入了写满了一个个象征性的文字符号的书页,那文字间所呈现的便是乡土人性与礼性对于家园精神乃至民族精神的滋养、慰藉和救赎,从这个层面说,《旧院》又成为我们精神的反省、重负与伤痛。她让每一个有缘走进《旧院》中的人在回眸作者过往路上经历过的家族的风景、人物和琐忆,并在这种铺陈中,寻找着对于中国传统社会家庭伦理道德重新的定位与思考。
   小说这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只有波澜不惊的日常和日常生存中的龃龉、挣扎与无助。但是在旧院的大家庭里,恩、怨竟然是如此地水乳交融,情、理也映射着如烟似雾的伦理道德的影子。在作者善解人意的叙述中,乡土女性的一生既漫长又单调,“姥姥”一辈子迷失在对男性子嗣的期盼中,面对姨妈们平凡庸常的世俗人生,有着几分无奈中的满足和黯然神伤。
   叙述者“我”所有的叙述都在讲述旧院一个个女子的心性与情思,这种女性的悲歌回荡于文本,带着对于前辈女子美好青春深深的怅惋、留恋和心灵的诉说。一座作者用心血营造起来的流动着乡土经验的旧院,一经青枝碧叶般语言的重构,便也笼上了伦理亲情的诗意氛围。然而在回望的视角中,我们也跟随着作者的笔踪从伦理亲情的层面透视到人性与礼性的层面。
   作者以一个少女独物的视角,细密的心思,呈现着旧院时空上梦幻般的蜜色,透视了旧院女性的命运,让翟家家族成员之间的龃龉与不堪在宁静淡然的叙述中,最终走向了和解与体谅。旧院最终的坍塌和“姥姥”的归去其实是无可挽回的历史的必然。当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类如果能抛弃“旧院”时空所承载的一切,我们真的有可能会加快走向未来的步伐。然而,在对旧院的回望中,我们却殷切的渴望着久已迷失的人性与礼性的回归,只是这回归的路,不知我们还要走多远……
但愿意绽放成一瓣心花,长成一棵小草,愉悦心境,点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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