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爷把水提进破屋。黑狗摇着尾巴跟在后头。
　　 柴禾在灶台下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破旧的烟囱冒出几股浓稠的烟雾来。浓稠又慢慢褪去，变得稀薄起来。破屋旁，一棵粗壮的孤杨残叶已快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如手臂，突兀的伸在暮色浓重的空中。形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天气有些凉，秋深了。
　　 黑狗开始狂吠。
　　 三爷从破屋里钻出来，屋后那块荒地。远远站了一个人，一个消瘦的女人。一袭青衣。在这僻静的道外，苍茫的暮色里，仿佛幽灵。
　　 又一年了……
　　 三爷扬起枯瘦的老脸，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2
　　
　　 老坟静默在哪里，坟包圆圆的小小的。
　　 碑是青石，无字。坟头很干净，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柏，像把大伞给坟遮风挡雨一般，无字碑前一边一个粗壮的蜡烛。坟洞里还有些未燃尽的黄表纸钱。几炷香正青烟袅袅，烟雾徐徐而上。
　　 孤坟很多年没有人来寻过主，也无人来烧过纸。只有三爷时常跛着腿带着黑狗在这停一会，也不说话，默默的培培土，拔掉疯长的野草。再坐下抽袋旱烟。
　　 青衣女人弯下腰，在坟前摆下几个碟子，几样吃食，水果点心……
　　 女人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青石碑面，不年轻但依然俊秀的眼睛，瞬间晶莹。
　　 半晌的半晌，女人直起腰，缓缓的转过身来。
　　 “三爷，我来了”青衣女轻轻地说到。
　　 “闺女，又来看你娘啊，你娘好着呢……”三爷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哆嗦着。眼窝离边的皱纹层层叠叠。
　　 “今天我娘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女人又滴下泪来。
　　 “唉……孩子，人死了，都得躺进去，别难过了……”
　　 “三爷，这些年，多亏你照料，收拾得这么干净，坟头连根草都没……”
　　 “闺女，你娘去的冤，年轻轻的……唉……命啊，我老头孤身一人，也没个牵挂，这些年也凭着你娘在这搭伴呢，时不时的说说话，她不孤单，我也不孤单不是……”三爷摇晃着花白的脑袋，嘴角扯出一缕笑来。
　　 青衣女也微微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子，静静地，半天也不言语了。
　　 三爷叹着气，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折回破屋。
　　 每年都如此，三爷也习惯了。
　　
　　 3
　　
　　 这坟有故事，三爷知道。
　　 几十年前青石塬上周家那桩血案，轰动一时，无人不知晓。
　　 当年这青石塬周家，主人名叫周正奎。
　　 这周正奎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他为人阴险狡诈，是这一方独霸，开着工厂赌场麻将馆几十处生意，家业大财气粗，平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仗着跟军阀上有些关系，很是骄纵蛮横。但是家业大了，还是担心惹人红眼出点啥事，于是重金招揽了些地痞流氓，黑道残渣，海吃海喝几条长枪到处巡逻，招募高手看家护院，倒也有些气候。
　　 但这树大招风，坏事做绝终会报应。
　　 那年周正奎新聘一个贴身保镖，绰号青龙，三十几岁上下，清秀的像个书生，却身手敏捷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很有些名气。因为左臂刺了条青龙而得此绰号。周正奎收了此人如虎添翼，几次遇险都为此人相救，所以心中高兴。于是大摆筵席，邀些头面人物前来，家中亲眷也都出来招呼陪席。
　　 其中就有他最漂亮的第六房姨太太苏格格。
　　
　　 这六姨太苏格格，本是小家碧玉，当年正值妙龄，十分俊秀清丽。一次偶然在街上买东西被周正奎看上，十几个人，十几条枪，大街上就抢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里人辗转找来时，格格已经入了洞房破了身，寻死觅活不成，被强押做了周家第六房姨太太。格格的爹娘告到官府讨要女儿，却被收了银元得县太爷打了几十大板，回家不几日便气绝身亡。
　　 格格一弱质女流，胳膊那拧得过大腿。周正奎又看的死紧。后身怀有孕，也只得强压悲痛，忍辱偷生。
　　
　　 周正奎平日倒也娇宠着格格，直到格格生了个女娃，好男嗣的周正奎又娶了第七房姨太太。这才遭了冷遇。母女二人搬至后院僻静之地，鲜少与人面。直到周正奎这次大摆筵席，才被喊出来作陪。
　　 谁也不知这青龙竟是冲这格格而来。
　　 原来，青龙乃是苏父收养的一孤儿，也是格格青梅竹马的恋人。当年苏格格被抢，苏家被毁，青龙正在山外学艺，等得知消息赶回，苏家已是家破人亡。青龙由此发下毒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打听到周家聘请看家护院，凭着一身武艺，青龙顺利进入周府，屈身豺狼只为复仇而来。借着酒席上乱，两人后堂偷偷相见抱头痛哭，只是深宅大院看守森严，也只得强压苦楚慢慢的熬着日月。
　　
　　 4
　　
　　 那年的秋格外的长，周正奎的各路生意连连被抢，他心浮气躁，抽完大烟就打人，格格和四岁的女儿囡囡身上也添了不少新的伤痕。青龙苦怒，于是联络一帮子马贼，趁一个黑漆漆的夜，在周家粮仓放了一把火。一帮子马贼洗劫了周家，翻箱倒柜抢劫金银。周家上下几十口人命葬身火海，马贼杀红了眼，周正奎的家丁都喝了蒙汗药。睡死了一般被人斩瓜切菜。
　　 火熊熊燃起，格格抱着囡囡，被周正奎扯进密室，周正奎丧心病狂挥刀要杀女儿，格格为护囡囡快跑而身中一刀，青龙及时赶到救下格格，却被周郑奎趁乱逃脱。青龙把一包银元连同囡囡抱起交给奶妈，让他们顺着指引先去别院落脚，自己背着受伤的格格从后门离开。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周家变成了一堆废墟。
　　 几天后，废弃的道口，一庄户人家家里来了一男一女，女人还有伤在身。
　　 这对男女便是青龙与格格。话说青龙背着格格一路小心躲藏，脚不停歇逃到了这里，格格伤重，两人只得暂时寄居庄户家中歇气疗伤。一路上药铺都有眼线，青龙四处买不到药材。只得用些土方暂时缓解。几日奔波格格的伤越发重了，眼见就高烧不退，神思迷离，只是口内一直呼唤女儿小名，挣扎半夜终于灯枯油尽，含恨死在爱人怀中……青龙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怀抱尸首，静静的坐了一夜。
　　
　　 第二天，虽已初冬天气微冷，青龙五指僵硬磨得流血破皮。却硬是用手刨出一个深坑。可怜一帘草席，卷裹如花美貌，青龙空有一身武艺，也只能默默地滴下刚强的男儿泪……一捧黄土，掩去一缕香魂，搬来青石做碑，却不刻一字。从此世间，再无苏格格此人。
　　 青龙在坟前坐了一天，一语未言。
　　 庄户第二天起来，发现桌上留有银钱纸条：托坟于此，人已无影无踪……
　　
　　 5
　　
　　 庄户再也没见过那男人。
　　 半个月后，一伙带帽缠腿斜跨长枪的兵痞前来盘问巡查。骂骂咧咧见人就打。问及男人女人的长相，问及男人臂上是否刻有一条青龙？庄户哆嗦，只说女人已死男人不知所踪，其余不知。来人丧尽天良，居然刨坟验尸，后又掩埋，并派重兵守候。
　　 一连数月也未见人归。兵痞撤走，临走厉声呵斥庄户，见人定要报官。
　　 庄户胆小，经不住婆娘撺掇。打算举家搬走，又怕收了银钱，那男人回来算账。
　　 那年风大雪大，道口昏死过去一个讨饭的残疾，庄户一碗稀粥救了残疾的命。一询问，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庄户打定主意，留下了些米粮，嘱咐残疾顾着坟头，一夜之间全家搬走，不知去向了。
　　 庄户走了残疾留下了，一晃几十年，残疾也从壮年到了暮年。头发胡子全白花花雪一样。这残疾，就是三爷。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周正奎在县城烟馆被人剁下人头，杀手蒙面，受了重伤被围困断崖，终跳崖而亡。有人怀疑是青龙做的，但谁也没看见杀手真面。周家树倒猢狲散，没了银钱也没人再理。曾经显赫一时的周家，就这么，渐渐消匿了无声息了……
　　 乱世浮沉，几十年风雨一瞬，往事如风。
　　 当年那场血案，人事俱已矣，见证，怕也只这一座老坟了……
　　
　　 青衣女是十年前寻到这里的，那会她比现在更年轻。
　　 少见的美丽与脱俗的气质，三爷一见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
　　 “那年奶妈抱着我跟人去了城里，兵荒马乱的主家也不敢多留，找了辆马车把我们送了很远，我年纪小不懂事，没日没夜的哭要妈妈，后来加上水土不服就生了一场病，病好已经两个月以后了，奶妈差人去青石塬打听，方知我娘已逝，爹也死了。家是彻底的散了……”
　　 青衣女弯腰捏了一撮坟上的黄土，站直身子，把土迎风捻撒。平静的语调，像是对三爷，又像自说自话。
　　 “可怜的闺女！”三爷摇着脑袋，仰头看天，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黑狗安静的卧着，远山，一片苍茫。
　　
　　 6
　　
　　 暮色渐浓。
　　 三爷拖着跛腿，一瘸一拐的来到坟前，
　　 青衣女还在坟前站着，虽人到中年，秀丽的容颜丝毫不见老相。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燃过的纸钱碎灰随风缓缓起舞，如黑色的蝶，诡异又苍凉。
　　 三爷把手里的碗轻轻放于石台，是一碗长长的面条……
　　 “三爷，还记着呢！”青衣女感激的说。
　　 三爷默默地抬起头来，皱纹重叠丑陋不堪的老脸上，竟然也是湿漉漉的。
　　 “生日，就要吃面……”
　　 青衣女转过头，秀丽的眸子轻轻地看了看三爷，又缓缓转过身子，沉默良久，她的眼睛扫过这周围的每处，破屋，黄土，枯树，老人，黑狗……收回自己的目光，青衣女从手袋里拿出些钞票来：三爷，我娘这些年多亏您照料，我不能一直陪她。逢年过节您多烧些纸，告诉她我很好……
　　 青衣女这才簌簌的流下了泪……
　　 三爷局促的撕扯着破旧的衣服，又抓抓花白的头发。他口拙，只好不停地摇着手掌表示拒绝。
　　 青衣女微微一笑，也不勉强，回身来到坟前，抓了把坟上的土装进一个小袋子，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起身整整衣服，深深看了一眼三爷，轻说：三爷，我走了。我娘，就拜托了，说完弯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沿着尘土弥漫的山道一直走下去了。
　　 黑狗摇着尾巴，送出去老远老远。
　　 暮色苍茫，那青影瞬间就剩下一个黑点，消失了。
　　
　　 7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悄无声息。仿佛那青衣真如幽灵一般，唯有那坟头上的一碗长寿面静默在石台上。
　　 黑夜像一个张开血大口的狮子，缓慢地吞嚼了一切，包括一直站在坡梁上的三爷。黑狗不耐烦的在黑夜里扑腾，试图造出一些响声来排遣寂寞。月浅浅的升起来了，依稀可辨一些轮廓，露水从叶子上滚落，扑的掉进灰土，瞬间无了声息。
　　 夜好深了，月升在高空，三爷慢慢的跛着，来到了屋后的坟前。
　　 “囡囡来过了，好着呢……你放心……”
　　 月色如水，秋深的夜，微凉。三爷轻轻地坐了下来，慢慢的脱去外衣垫在身下，只穿件破褂子躺上去。半晌，又从裤腰摸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一个深色的玉镯，三爷侧过头去，嘴唇哆嗦着碰了碰……
　　
　　 “丫丫，夜深了，咱睡啊，今个你生日……”
　　 “哥陪你，哥说过，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你……”
　　 月色盈盈，薄凉的月光下，三爷的眼里蓄满了泪，亮晶晶的像两汪活泉，月光亮亮的照在他的裸露的左臂，隐隐一条青黑的龙腾。
　　 夜死寂，风从远处而来，打了个旋又去向远方，一片老叶从树梢悄无声息地飘落。大地沉沉的静默着，只听得见黑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