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小说]第二故乡
昔日宁静的小山村今天沸腾了。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落成仪式正在进行。小学门头上的学校名称是几个金属大字,还裹在轻柔的红绸里,红绸随风飘动,人们在猜测着,那将会是几个什么字呢。
学校门前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乡镇的书记、镇长都正襟危坐着喝茶,不时轻声耳语几句。台下是各个行政村的村民,人头攒动。人们相互打着招呼,随意地交谈着。
“哎,公社书记都来了!听说这个学校还是那时插队在这里的知青捐赠的哩。”一位中年农民对同伴说道,显示自己的消息灵通。
“好像是吧,是个什么公司吧?哎,你们大队不是也有个知青,混得不错嘛,有没有捐点什么?”他的同伴回应道。
“哎,别提了!那小子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哦?”
顺便说一句。改革开放后的农村,早已撤销了“公社、大队、生产队、生产组”的组织形式,改称为“乡镇、行政村、村民小组”了,但是当地的农民特别是老年农民还是习惯用老名称,一时改不过来。
趁落成仪式还没开始,我们先来聊聊他们说的这位“忘恩负义”的知青吧。他们说的这位知青,名叫张京甫。他下放时只有15岁,初中刚刚毕业就下来了。他个头不高,胖乎乎的,见人不爱多说话。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已经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给打倒了。当时,像他这样的知青,一律被称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公社里早就通知大队,大队通知了生产队,对他们这批人要严加管教。
小张既然是“另类”,自然就人人得而欺负之。他到街上去买鸡蛋,一位农妇卖了4枚给他。他回来炒了准备吃,才发现是孵过的鸡蛋,鸡蛋白硬得像牛皮,嚼不烂,他只好自认倒霉。又一次生产队民兵排长的老婆卖给他一斤豆油。他回去炒豆腐吃。看着油光光的,吃到嘴里,一股生涩味儿。他去找排长老婆。排长挥舞着拳头对他吼道:“你想污蔑贫下中农啊!你想反攻倒算啊!你以为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了不起啦!告诉你,说你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是说你们和你们的娘老子一样都是有问题的!”生产队长又过来帮腔:“再这样不服管教,捆起来送公社处理!”小张被他们一顿臭骂,晕头转向。
5月里,农活渐渐忙了起来。小张和社员们一起割麦时,不慎把左手食指割得血淋淋的,一节手指挂了下来。小张要请假到乡卫生院包扎一下;队长以生产太忙为借口,拒绝了他的请求,接着安排他和男劳力一道插秧。由于耽搁了治疗,小张的一节食指后来被迫截肢!类似的事情太多,就不说了吧。
当政策起了变化,小张才最后一个离开了生产队,回到城里。
去年,新上任的大队支书从电视上看到,当年的小张,竟然成了向贫困山区捐款最多的大款,受到市委书记的接见。许多村民也看到了这个节目,都怂恿支书去找小张,请他支援一下第二故乡。新支书和小张年纪相仿,小张插队时,他还是中学生。大家想,小张与新支书没有什么过节,也许可以谈得拢。新支书自己也跃跃欲试。
新支书终于来到城里,辗转找到小张的公司。前台小姐告诉新支书,会见公司老总要预约的。新支书胸有成竹地说:“小姐,您就说是他插过队的大队支书来看望他,他会接见我的。”小姐听了也有道理,就把电话拨进去,一顿叽里咕噜以后,小姐捂住电话的送话器,对新支书幽幽地说道:“对不起,我们张总说,他不认识您,他也不认识您说的那个大队,更没在那里插过队。您请便吧。”
新支书带着满心的疑惑回到村子里。大伙一听都炸了窝,一条声地骂小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再看到他出现在电视上,表示要向某某地区的贫困山区农民捐款多少万元时,有人恨恨地说:“当时怎么没整死他个灰孙子!”
忘恩负义的小张我们就聊到这里吧,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表示学校的落成仪式就要开始了!
这个大队的支书坐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吹了几口气,又“喂、喂”了两声,开始正式讲话:“乡亲们,请安静!富豪公司捐赠我乡100万元建造的希望小学落成仪式现在开始!请富豪公司老总孙志富先生为希望小学校名揭幕!”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台上一位秃顶的50岁左右的男子,站了起来,他向支书略微弯了弯腰,走到台下学校门前,缓缓拉动一根细绳,红绸缓缓地舒卷着飘落下来,“王秀春希望小学”七个金色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又响起来,人群更是起了一阵骚动。
“王秀春!王秀春?她不是死了么?”
“啊,他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知青孙志富么?他怎么……”
“哎,小孙当年不是失踪了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阵惊疑的情绪,像夏天的暴风吹过桦树林,桦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细碎而细密的声音。这细碎而细密的声音又渐渐放大,似天边滚滚的雷声,最后连支书邀请镇党委书记讲话、镇党委书记说了什么,没人想听。人们都在相互探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实和历史搅在了一起,变得一团糟,人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事情确实有点复杂,再说都近30年过去了,谁能一下子说得清?还是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射到30年前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吧。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里,这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和其它地方一样,除了经济贫穷,就是文化落后,连一所小学也没有。村民们除了听广播里的革命样板戏,就是唱毛主席语录歌,其它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文化的东西了。人们私下聊天的内容大抵离不开女人和性。
突然有一天,从城里下放了十几个知青来到这里,给这个古老传统的小山村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村头的还乡河畔的青绿和这个当地人称作“苦命洋”的大海的蔚蓝,成了那个单纯年代里知识青年男女心目中最为亮丽的生命底色。
村民们一边议论着城里人和乡下人的不同,一边像欣赏样板戏一样兴奋地欣赏着他们的的一举一动。
一位大婶说:“你看他们城里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漂亮,细皮嫩肉的,怎么会这么白,像白干面馒头一样?说话怎么会这么好听呢?你看那衣服穿在身上,是要身段有身段,挺着高耸耸的胸脯,难怪男人的眼睛都往她们胸前看呢。”
“大婶,她们里边都穿着……”青皮后生嘻嘻地笑着说。
“都穿着什么?快说!桂青你个小子都看见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我看见了,像‘笆斗落’一样的东西。”
“哈哈,桂青,你没发烧吧,是不是说胡话了。”
“信不信随你们,反正我真的看见秀春她们穿了。”
“你小子还真有眼福,你是偷看人家女娃洗澡了吧?”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秀春是知青点上长得最漂亮的姑娘,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特别讨人喜欢。村上的小姑娘们都说:“秀春姐长得像天仙,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尘。”村里的年青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喜欢跑到知青点上去玩,从此这个寂静的小山村变得热闹起来。每天傍晚,人们聚集在知青点门前听他们吹拉弹唱。乡村的姑娘们也学着女知青的样子,穿上胸罩,把肥大的衣服装改制为收腰身,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走路时挺起高耸的胸脯。
大胆些的男知青热烈的追求着乡村里长得漂亮的姑娘,村里的年轻小伙都想攀上一个城里的女知青。
秀春是知青点上最艳丽的一朵花,年青的小伙子对她都特别动心。可是大家都明白她已名花有主了。他们时常看到志富和秀春手牵着手,躲在小树林里散步,只得怏怏地放弃对她的追求。
“志富,这里的物产太富饶了,可是人们却这么穷。这么多孩子,可是这里的孩子读书的太少,多可惜啊。”
“秀春,我们不到农村来真的不知道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
“是啊!我将来有条件了,一定要在这里办一所学校,让村里的孩子都读上书。”
“好啊,我们都在这里当教师,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山村的教育事业。”
两人与其说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在规划着山村的孩子的未来,也是他们自己的未来。
人们没有想到,乡知青办主任的儿子铁军却在死死地追求起秀春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天,秀春在上工的路上被铁军拦住了,要和她谈谈。秀春对他说:“铁军,我和志富早就是恋人,我们都谈了两年了。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你赶快去找别的姑娘谈吧。”
“不!秀春,我告诉你,我非你不娶。”
“铁军,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有什么为难的,反正你也没和志富结婚,就是结婚了,也可以离婚的。”
“铁军,我和志富感情很深,我们是相知相爱的恋人,我们是不会分手的,你明白吗?”
“我不要明白!我一定要娶你,一定要娶你。”
“铁军,爱是不能勉强的,就是我没和志富谈,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不爱你,你明白吗?”
铁军疯了,他终于失去了理智,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天秀春哭着跑到老队长家里,对队长的女人说:“阿姨,快点救救志富,救救志富啊。”
“志富出什么事了,秀春?”
“志富把铁军打伤了!”
“志富打了铁军,为什么?”
“阿姨,是为了我,铁军他不是人,他强暴了我。”
队长的女人扶着秀春说:“秀春,这事情能大,也能小。铁军的伤重吗?”
“不重,只伤了点皮。”
“秀春,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志富说,要告铁军……可是,阿姨,如果告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还怎么活啊。”
“秀春,别哭。”
“阿姨,不能告啊,告了我和志富怎么在这里生存呀。”
队长的女人沉默了,半天才对秀春说,“秀春,把志富叫来,你们好好商量一下,这年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谁也说不清楚。”
秀春刚到知青点,一阵警笛鸣响,公安人员带走了志富哥。秀春跟在车子后面撕心裂肺哭喊着:“志富,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从此这个小山村不再美丽,残阳如血的黄昏被撕得粉碎,小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和抽泣声,催人泪下。人们常常看到秀春呆呆的坐在小树林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乡亲们都说秀春疯了,可是谁也不敢说真话,只能流下同情的泪水。
那天秀春突然来队长家对队长的女人说,“阿姨,我要结婚了。”
“秀春,你怎么了?”女人看着秀春说,“我决定嫁给铁军。”
“你真的疯了,秀春!你这样做对得起志富吗?”
“阿姨,我就是为了救志富才结婚的。主任说了,只要我和他儿子结婚,志富就可以放回来了。如果我不同他儿子结婚,他就让志富坐一辈子大牢,让他一辈子也回不了城。”
“秀春,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要考虑清楚啊。”
几天后,主任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喜气盈盈。宴席上喝酒猜拳,场面热闹非凡,公社干部、村干部和有头脸的村民们高手对决吆喝猜拳,一醉方休,一个个开怀畅饮,口沫溅朱,看样子是非比出个输赢高低不可。他们使出全身招数,搅热了喜宴的气氛,主任忙里忙外的招待着客人,一脸喜气。新郎走着醉八仙的脚步,歪歪扭扭,丑态百出,客人的每一句祝福都使他心花怒放。谁也没有注意此时的新娘去哪儿了。
滴血的夕阳下,晚霞在天边肆意的燃烧着,归鸟在天空划出孤独的弧线。大海边红柳林里,跪着身穿粉红色婚纱的新娘,微风吹拂着她凌乱的长发,她在痛苦中无声呐喊着:我问你夕阳,你既已升起,为何要沉落?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人世沧桑?她在等她真正的新郎一阵海风吹来,飞溅的浪花毫不留情的吞灭了夕阳的柔情。
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月儿隐去了俏丽脸庞藏起那弯弯的黛眉,海滩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尘土耷拉着在枝上打着卷儿奄奄一息。
海边的小树林里,囚头垢面的志富和盛装的秀春无言相对,只有风儿听见他们低低的啜泣。
“志富,我冷,抱紧我!”
“秀春……”
“志富,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秀春,我们敌不过他们,现在在中国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我只要你!我后悔没有早早地把自己交给您!我已经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志富,我对不起您!”新娘哽咽着说,他们抱得更紧了。
海风渐渐加紧,苦命的一对人,相互用体温温暖着对方。
“我不怪你,只怪这个无天理的的地方。秀春,我要到外地去,您等着我!”
“志富,我们是逃不过他们魔掌的。我们只有以死相拼!在死之前,我要做你的新娘!”
“啊,秀春,我从被抓去的那天起,就已经死了,我不怕再死第二回!”
下定了必死决心的恋人,反而心境平静下来。他们借着朦胧的月亮仔细端详着对方,恨不能把对方的形象烙到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