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旗帜】铁血时代
每次我都说是自己最差,于是接受惩罚:用刮床板剁手背。
说实话,很疼。我宁可在训练场上挨收拾,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折腾。
有一天中午,张勇方指着被子问我:“这就是你叠的被子?”
我看了一看,说是。
他问我:“这就是你最高水平?”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我说不是的话,他会说我没有用心。我说是。
他拿着军腰带,猛地一下抽在我脸上。他用的是带铁的那头,抽在脸上火辣辣的。我咬紧牙关,才控制住没有呻吟出来。但是他没有住手,一连五下,一下比一下重,我终于忍不住,从鼻子里冒出几声闷哼,心里却像有烈火在燃烧。
他靠在窗台旁,目光阴沉而又冷酷。“练了这么久就这个水平?再给你一次机会,上去!”
我机械地爬到上铺,拆开被子重新叠了一次。叠好后,张勇方说:“下来!”
我在他面前站好。
期待中的腰带再次光顾。我已经有点习惯了,想不到这玩意也能适应。但是肉体上的适应不代表心灵上的坦然,屈辱让我的愤怒指数迅速飙升。
张勇方说:“你的被子全班最差,怎么办?”
我说:“叠。”
“怎么叠?”
“用心叠。”
“用心叠?”张勇方的面目有些狰狞,“好,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上去!”
我麻木地捏着被子,等叠好后下了床。我突然涌出一个想法:如果这次张勇方再打我,我就把他从窗户推出去。
这个突然的想法来得如此强烈,如此坚定!我没有过多思考,我只是冷静而又木然地等着他的动作。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动手。可能是他也觉得厌倦了吧!还有可能是他感觉到了我深沉的杀气。总之他没有再动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我看你是没救了,自己看着办,好好叠吧!”
我要感谢张勇方,因为在关键时刻,他为我保留了最后的底线。挽救了我的同时,也为他自己留下了后路。
我之所以老是被他们收拾,是有一定原因的。
当我们领教过杨高的重拳和飞腿后,毫无例外地都处于他制造的恐怖之下。
然而倔强的我不会屈服。
星期六,我们统一去澡堂洗澡。云子文和他们俩洗完澡后,在“八一商店”里买了许多零食和香烟,去孝敬杨高和张勇方。我心里说:“去他妈的吧,吃了去死!”
云子文主动给杨高洗衣服和被罩、床单,熄灯后他跑去给杨高按摩,说:“班长辛苦一天了,来放松一下吧!”他边给杨高按摩边和他聊天,看起来很融洽。
然而我们一起挨揍时,也少不了云子文。所以云子文说:“杨高是一个畜牲。”
有一次牛杰扔给我一件迷彩服,说:“给我洗了。”我心里说等下辈子老子来伺候你吧!拿着衣服往脸盆里一扔,接点水一泡,然后捞起来晾干给他。他无奈地说:“要你洗衣服还不如直接放在这里。”
我一直奇怪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我为什么没有想过调离“魔鬼连”?因为我们三十个新兵,在下连一周后少了一半。他们纷纷找到自己的“关系”,开始诉苦,然后调走。
有一个晚上,我听见一个老乡在连队的军线电话里面说:“这个地方我呆不住啊?我跑的那个障碍两三米,我才一米六,打死也翻不过去啊,叔叔,你快把我调走吧!”
第二天,我们在队列训练中,看见他背着包,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我们的眼神很复杂。
我们的负担更重了,因为少了好多兄弟来分担拳脚。那时候,平均每天,我至少要挨杨高三鞭腿,三摆拳。有时候还会加上小凳、腰带、枪托。我都不记得在我身上,粉碎过多少木凳,折断过多少根军腰带。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有一次杨高在我左腮来了一摆拳,我居然感到右腮疼。难道被他打穿了?
此外,杨高很懂得培养我们的服从意识,这贯穿于他的所有管理活动之中。他坐在床头,招呼我过来,在他面前蹲下。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赏给我一个正蹬。他的正蹬有很深的功底,能将我飞出去五米,然后趴下。这时候,有一个要求,我们被踢者必须马上归位,在他面前继续蹲下,等待被踢下一脚或是他心情转好为止。
他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其实也不是你们有多么差劲,我打你们也不是看你们不顺眼,我只是想过一把手瘾。
在他的带领下,班里其他老兵也是这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抓住一切机会,以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想尽一切办法痛扁我们。
我曾经因为鞋架底部的灰尘没擦干净而遭到张勇方、牛杰、张冬的群殴,我没有还手,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树立了一种意识:老兵就是上级,对上级要绝对服从,哪怕他们是错误的,也要无条件地坚决服从。
当时我流了很多血,但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在他们打完后休息时,我默默地拿起抹布和拖把,将所有血迹消除于无形。
后来我的抗击打能力被证明是全连第一。
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挨揍是在下连后的第一个月,那个晚上我们班站岗,杨高照常休息,由张勇方带队。
我站一号哨楼,张勇方站二号哨楼,其余人分别站各个自卫哨。以前没站岗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晚上能睡一个囫囵觉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才充分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我得出两个结论:
一,幸福就在身边,要我们自己去发掘。
二,幸福是相对的,只有经历过痛苦,才更能理解幸福的内涵。
刚上哨没多久,我就看见连长悄悄地摸了上来,赶忙向他报告。
连长摆手说不用报告了,然后向二号哨走去。过了一会,他在回来时对我说:“你站岗要好好站,刚才你们班副在那睡觉,被我扇了一巴掌。”
连长说完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张勇方来了,他黑着脸说:“你报告了没有?我怎么没听见你声音?”我解释说连长说不用报告。话音刚落,他就给了我一拳,这一拳让我有点晕头转向。其实这一拳没这么大的威力,关键是这一拳让我在后退时头撞到了哨楼的墙壁。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用枪托顶住我喉咙,一连几下,让我呼吸困难。然后他枪托一摆,结结实实在我腮帮子上推了一下。我感到嘴里一咸,舌头被磕破了。
张勇方打人的特点是有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枪托在我小腹上一个重击,我痛得跪了下来。这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血一团一团地往下淌。
张勇方发泄完后,满意地离去了。我趴在哨楼栏杆上,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张勇方加倍偿还。
后来我在站岗时看见哨楼上的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那是我的血液啊!我原以为只会为敌人而流的,他们是我的战友啊!
五年后我离开魔鬼连的时候,特意去哨楼上转了一转,发现那血迹依然清晰可见。
这让我更加伤感。
云子文比我圆滑。他不但包揽了杨高的脏衣服,晚上熄灯后给他按摩,一边谈心;还经常去小卖部买零食“进贡”。
皮皮也可以,他走的是另一条路线:装可爱。本来他年龄就小,那天真的表情被他演示得维妙维肖,仿佛他真的未成年。不过等杨高他们一走,他就吐出一口唾沫,用家乡话骂道:“去他妈的!总有一天老子要剁死你狗日的。”
老北京更不简单,这小子简直就是雷锋。干活很积极,什么都干,还不怕脏不怕累。他曾经在掏粪时,勇敢地跳进粪坑里,用洗脸盆往上端。这一点让我们望尘莫及。
尽管这样,杨高还是经常揍他们。我第一次见有人把“打是亲,骂是爱”诠释得如此完美。
我索性不说话。别人怎么揍我,我都是那副德性: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或是双目怒视。我成了魔鬼连有史以来最叛逆的一个新兵,谁教育我都不好使。
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适应了所有拳打脚踢。杨高管理的法宝,对我已经失去了效应,而我更加叛逆。
有一次全连进行武装越野跑比赛,以班为单位计最后一名成绩。我们几个新兵中,我的体能一直是最好的。杨高赶上了我,用枪托砸着我背部说:“快跑!”
我停了下来,不跑了,我不是跑不动,但是我不喜欢别人赶着我跑。他也停了下来,走在我后面,不停地用枪托砸我,我就是不跑。
因为我,我们班倒数第一。连长把我喊过来问道:“你怎么回事?跑倒数第一,汗也没见你出一滴?这么大个白长了!什么都干不成。滚!”
我沉默。从此很少有人再和我说话,也许在他们心目中,我就是懒惰、懦弱、堕落的代名词吧?
杨高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足以让我终身铭记的拳击课。那天晚上,他把我们几个集合起来,说明一些简单规则后,拳击开始了。
第一阵由我对张勇方。我戴上拳击手套,还来不及感到新鲜好奇,就中了他一直拳。
我一阵晕眩,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杨高说,“你下来。”然后他开始戴拳击手套。
我们四个人相互对视,我看见了老北京和皮皮眼中的惊恐。
老北京第一个上,他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杨高说:“你打呀!”
老北京说:“班长,不敢。”话音刚落,杨高就一个勾踢,将他一百四十多斤的身体踢得飞了起来,然后扑在地上。我们将他拖了起来。
我第二个上,在宿舍的日光灯下,老杨的面目有些狰狞。我机械地举起拳头,杨高暴怒地冲了过来,一顿组合拳把我打到墙角。然后他开始狠揍我,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热血沸腾的感觉!我现在很怀念。
被别人打也有一种快感,这让我想到了按摩,但是我年轻的心感到了耻辱。不会拳击的我违反规则在他肚子上顶了一肘,将他打退了。他更加狂暴,双目圆睁,像要吃了我一样。
牛杰提示道:“他流血了。”
流血了吗?我在脸上一摸,果然摸到一手的血。杨高冷冷地说:“去洗一下。下一个。”
云子文与皮皮对视了一下,走了出来。
毫无悬念,云子文与我的结局一样。但是我第一次了解了他。云子文,这个我军旅生涯中最好的兄弟,是那天晚上的拳击让我看懂了他。
完全没有平时的老成持重,云子文像一只红了眼的公鸡,徒劳然而不屈地向杨高进攻。他遭受了一记记沉重的摆拳,眼睛、鼻子、面颊都已经变形,我的心在滴血。
他没有放弃,还在进攻。用那笨拙的动作,运动那瘦弱的身体,向猛兽般的杨高发动了进攻。
我的双眼开始模糊。
杨高劳累地说,“行了,今天就练到这里,以后这种活动要经常开展。”
从那一天,云子文成了我的生死之交。
第二天,云子文紫着眼睛去出操。被路过的团领导看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咬定是在睡觉时撞在床沿上。团领导不信,来我们连调研,结果没有一个人反映问题。
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光荣的集体。我们不能让他蒙受阴影,我们也相信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我们相互鼓励着,憧憬能有一天穿着军装自豪地走在故乡的土地上。为了那一天,我们期盼着。我们发誓,等明年新兵下连后,我们要对他们好,不欺负他们。
在第一年八月份,发生了一件轰动全连的事情。而主角正是我。
那天我们练刺杀。杨高看着我说:“你怎么干什么都不行?”见我不为所动,他又补上一句:“你这么弱智,真不知你妈怎么把你生下来的,难道是遗传的,一家人都是傻子?”
我感到一团火迅速扑到脸上,想也没想就端起刺刀指着他咽喉,在这一瞬间我想一刀扎死他。由于激动,我感到自己浑身在颤抖,胸膛急剧起伏,牙齿咬得咯咯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长喊道:“放下来!”语气很严厉,但是我没有理他,用几乎喷火的眼睛怒视着杨高。
在这一刻,我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想法,我想先捅死他,然后自杀。说不定以后老兵再也不敢欺负新兵了,战友们会记住我的!
云子文静静地说:“你忘了说过要和我们一起回家的吗?你忘了你的父母和亲人吗?”
我感到一阵悲哀,无力地放下了刺刀,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我,我听见连长的声音:“打死他,反了你!”。我倒在地上,许多双脚在我卑贱的躯体上践踏。然而我内心却感到温暖,至少有云子文,我的兄弟,他在惦记着我,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晚上,我在站岗时,感觉身体很虚,强忍着才坚持完了那班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风很轻。我想了很多。我对着深邃的夜空,无声地哭泣,痛苦的表情上却没有一滴眼泪。英雄无泪,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战士,但我同样不允许自己流泪。
一个人走过来,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就走开了。他叫铁军,是我们副连长。尽管只是那么很轻的叹气,却让我感觉到了人世间最后的温暖,我要永远感激他。铁连长,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曾给予我同情。而那以后的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我更加孤僻。我站在哨楼上,望着覆盖连队的大山,和远方的村庄。突然有了一个很可耻的想法:在训练时故意把自己弄伤,最好是残疾,这样部队就不会要我了。
幸好这个想法没有付诸行动,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还有时候,我在三楼擦玻璃,故意站到狭窄的窗台上擦外面一层,心想如果一不小心掉下去我也就认命了。然而我从来没有失足过。
这是我屈辱的一年,自卑的一年。我一直卑微地生活,苟且偷生,忍辱负重。我原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就会这样屈辱的结束,但是我遇见了铁军。
小说中很多具有激励性的句子,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通过主人公在种种磨练中感悟出来的,显得非常真实可信,似乎如果你这样去做,你就一定可以做到那种程度。文中很多细节描写很残酷很血腥,但也更多了一份真实,表现了一种绝然的美。问好小游,希望经常可以看到你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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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