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兵的时候，在整整一年里，我没有写过日记。因为我觉得那段日子太耻辱，不能写进我的日记。一旦离开军营，我就会彻底忘记，不留一点回忆。
　　 后来出现了一个人，他改变了我。
　　 他就是铁军，我后来的连长。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努力工作。苦练杀敌本领，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军队。”
　　 我和铁军面对面站在空荡荡的训练场上，他身姿挺拔，面无表情，目光坚定。倾盆大雨下，我们的迷彩服已经湿透。雨水从我的短发上不停的蔓延下来，那感觉像极了久违的泪流满面。
　　 当时铁军只是一个副连长，27岁，风华正茂。而19岁的我，还是一个列兵。
　　 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军人誓词，我能听见风雨中自己蹩脚的普通话。在这个过程中，铁军一直在用他那炙热的目光锁住我，一言不发。
　　 自始至终，他只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给我背军人誓词，到我说停为止。”
　　 第二句话当然就是“停！”
　　 我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连队的大门里。
　　 我确定那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在我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片断。
　　 在我八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铁军那样优秀的军官。并且我这个人很不“圆滑”，具体表现在我从不掩饰对那些无能上级的鄙视。所以在离开魔鬼连以后，我一直桀骜不驯。
　　 随着与老兵的逐渐熟络，体能训练略有放宽。比如我们开始执行小值日制度：我们四个人轮班，每人一天，负责在熄灯前打扫卫生和物品摆放，这个人不用参加体能训练。
　　 这是一个热门职业。但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我把这个机会全让给了皮皮。我现在还记得他拄着拖把，得意地看着我们做俯卧撑的表情。
　　 我们新兵有了午休。在一个中午，铁军来到我们宿舍，看着我们疲倦地捏着被子，而老兵们一个个蒙头大睡颇为香甜。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在别的宿舍里也转了转发现情况一样后，叫值班员吹了紧急集合哨。
　　 在连队的院子里，铁连大声宣布：从此新兵的休息时间必须给予保障，以免影响训练。
　　 在那一刻，除我以外的所有新兵都哭了。
　　 我下到魔鬼连后的第一次午休，并没有睡着。我躺在被窝里，一边流泪一边想着陆艳，也想家，想过往的岁月。在那以前，麻木的我从没有精力去思念她。
　　 从此，在没有人逼迫的情况下，随处可见新兵们自觉训练的身影，大家以训练输给别人为耻辱。我们的训练水平又提高了一个台阶。可见，除了压力之外，动力还有一种来源：感动。
　　 铁军当连长后，革新了魔鬼连的训练模式，他以他无与伦比的军事素质和人格魅力征服了所有官兵。
　　 在他任职期间，我们连达到了鼎盛时期。在一次全团军事比武中，我们连包揽了80%的冠军。后来更是连续三年被评为标干连队。在他和谐、民主的管理模式成型后，我们连再也没出现过打兵事件。
　　 我最痛恨过早的衰老，这比过早的颓废更让我不屑。杨高在当兵的第四年说他老了，拒不参加体能训练，连队的几位老兵纷纷响应。当时铁连说了一句话：
　　 “中国的运动员容易老，但是中国的军人不容易老。你们谁都没有我年龄大，但是你们见我有衰老的迹象吗？我现在宣布，现在连队，只要谁在哪一个训练科目，能有我的水平，他就可以在训练这一科目时自由活动。”
　　 这句话听得我们四十个新兵热血沸腾。
　　 以前训练时，前任连长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场。而铁连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责任心。
　　 每次训练队列，他亲自指挥并讲解，练军姿时他在前面陪我们一起站，这样谁都不好意思偷懒。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练倒功，正赶上下雨，但是我们必须严格按照课表落实训练。地面上有些泥泞，他依然坚持为我们示范。后来雨越下越大，通信员跑过来为他打伞，被他喝走了。当时我们激情高涨，不顾疼痛，往地上倒了又倒……
　　 铁连还规定，以后周五的党团活动时间，可以组织全连官兵爬山。
　　 我们浩浩荡荡地走出大院，然后冲向高耸的大山，外面的世界真好！空气新鲜，阳光明媚，我们疯狂地奔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和云子文、皮皮站在山顶上，脱下迷彩背心，光着膀子照相。在暗红色的阳光下，我们年轻的身躯充满了活力。我看着那张照片上的我们，云子文成熟，皮皮可爱，只有我的眼神中，始终有那么一点点惆怅。
　　 后来，我们在山顶上见到远方的公路上开过一辆客车。我们几个里面视力最好的皮皮坚持说看到了车里面有女人，好多……我说怎么可能呢？这么远你也能看见？别忽悠我们了。
　　 话这样说，但我们内心很羡慕，就拉着皮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他车里面的女人长什么样？
　　 云子文对我说：当兵这么久，第一次见你笑。
　　 铁连是成功的，也是失败的。他的失败在于他太完美了，以至于在他转业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沿用他的管理模式。因为没有人能达到他的综合素质和人格魅力。还有，他在上级领导面前太坚持原则了，尽管是很正确的原则。这也是他过早地转业的原因。
　　 他的成功在于他最大限度地提高了魔鬼连的战斗力。他取消了器械体操的练习、手榴弹投远等传统科目的训练。增加了各种复杂地形作战、特种分队作战、战场心理训练等科目。
　　 一星期后，我们按照《军事考核规定》的标准完成了武装泅渡等科目的训练，全连合格率100%。
　　 我终于得到表扬了。
　　 魔鬼连每月进行一次条令条例考核。每次考核时，全连所有官兵带着凳子，在院子里散开，连长指导员发题，限时一小时，监考比高考还严。我们连的人普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身体素质好文化程度却不高。有一次指导员出了一道很简单的题目：“三座大山”。正确答案应该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但是有一位战友竟然回答道：太行山，王屋山，某某山。（他这个某某写的是我们部队所在的那座大山，为了保密我不便于公开）
　　 这是我的强项，因为我记忆力确实好，有过一中午背300题的纪录。每次考试我都是第一个交卷，并且成绩最好，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领导的表扬。但是铁连在他当连长后的第一次考试，就表扬了我。他集合全连，总结了我们的学习情况，特意对我提出表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比如他，训练可能差点，但是平时注重学习，这就是优点，在这一方面，全连人应当向他学习。”
　　 这次表扬对我有很深的触动，至少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改变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铁军在成为连长后，找我谈过几次话。然而我听不进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离开部队。除了要我退伍，其余的一切工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你愿意在一个没有取得成功的地方，屈辱地离开吗？你愿意很多年后，所有人在回忆到你时，只能记住你窝囊的一面吗？”
　　 这句话对我来说太有震撼力了。我呐喊道：“我不会离开的！我决不会以失败者的身份离开一个地方，我要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在我到过的每一个地方！”
　　 是啊！面对苦难，我不能退缩，谁叫我是男人，是战士呢？
　　 我的转变很简单，也很快。仿佛铁连的一句话就把我改变了。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因为那一句话的份量足以让一个正常的、稍微有血性的男人为之奋斗。
　　 从此，我开始了奋进。我疯狂地训练，在烈日下，在黑暗中，到处有我拼搏的身影。练体能时，我给自己加码，规定做一百，我逐渐递增；长跑时，别人背武器装备，我往自己的挎包里塞哑铃片；打沙袋时我全力以赴，直到双拳血肉模糊。那一段时间的我，就跟疯了一样。
　　 铁连设置了一个“龙虎榜”，榜上贴着个人照片，写明所在班级，训练强项，一个月一换。在我们看来，能上榜简直是无限光荣，恨不得把老家的父母和小对象请过来看看。
　　 大家的训练积极性更高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调离了一班，去了三班。
　　 紧跟着老兵就退伍了。在那以前，我从未在公开场合流泪，但那却是最危险的一次。
　　 告别军旗，告别哨位，全连所有退伍老兵最后一次唱军歌，那些平时响当当、嗷嗷叫的战士们此刻却发不出声音。在他们哽咽的嗓音中，我感动了。在那一刻，我原谅了所有人——尽管他们曾给过我耻辱。张勇方、牛杰、张冬，这些名字将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由于三班班长也退伍了，我当上了班长，这是铁连的安排。为了便于管理，他还把云子文和皮皮放到了三班，配合我的工作，云子文成了三班副班长。
　　 一月份，我与杨高展开了一次搏击。
　　 那是一次格斗课。当时担任格斗教员的杨高找一个人出来示范动作，他习惯然而又有些挑衅地点了我，然后给大家示范实战。但是这次我没有完全配合他，我用自己的实力，让这场名义上的实战变成了真正的实战。
　　 我没有防守，只有进攻，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但是我依然要揍他，我想尽可能地多给杨高来一下。我们的摆拳、正蹬甚至肘膝很实在地落在对方身上。
　　 只有十几秒，但是我们已经遍体鳞伤。铁连很果断地说了一声：“停！”我们一起停下，怒气冲冲地看着对方，我看见他目光中的杀气逐渐消失。
　　 铁连讲评说，这次实战演练非常逼真，是最好的一次。
　　 从此，没有人敢轻视我。
　　 我在一次班务会上提出：新兵的地位太低，需要改善。这句话受到了包括云子文在内的所有人的嘲笑，被传为笑柄。但是现在，我用自己的实力，拥有了地位。
　　 当天晚上，杨高对我说，“你没有给我丢脸，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兵。”
　　 我说，我永远都不会感激你，永远都不会。
　　 铁连找我谈过这事，他隐晦地提出：战士之间应该团结，特别是作为骨干，更应该相互配合，这样连队才能进步。
　　 我说：“如果连他都能原谅，那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恨谁了。”
　　 铁连说：“你已经受过一次伤害，难道你还用仇恨再伤害自己一次吗？”
　　 我说：“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公平一点。”
　　 他叹了叹气，没再说什么。
　　
　　 我被派出去集训，这是铁连对我的信任。我在战士们中间，算是比较有文化的，接受能力较强。其实铁连之所以派我去，是他相信我的认真。
　　 在新的城市，新的部队，新的训练场，我舒适地与大家站着军姿。在围墙外面有一所中学，熟悉而又久违的下课铃声让我不可抗拒地思念陆艳。
　　 集训队的生活比魔鬼连更苦，一大早就起来长跑。因为这里人多，一心想出业绩的队长就提前两个小时带我们过来抢跑道。这个队长是个秃顶，体力超强，举重成绩绝对在杨高之上，我亲眼目睹他一只手举起了50公斤的杠铃。他搞训练有一个特点：不看距离，只看时间。他也不规定跑多少圈，只往中间一站，跑吧！什么时候他高兴了什么时候停下，有时候我们能跑大半天。
　　 不过对我最构成威胁的还是晚上的劳动。我们只是一群廉价劳动力，队里充分利用免费资源，没日没夜地让我们干活。刚来这里的时候，操场上一片荒芜，不久后成了一个平整的训练场，随后又变成了植物园。我们实行责任制，每人负责三棵树，上面悬一木排，类似名片，标上自己大名。队长威胁说谁的树死了扣一个月津贴，当时把我们吓坏了，就盼着树你坚持到我们结业的那一天。岂料队长又突发奇想，命令我们把树挖了，改成花园。
　　 当然，这些劳动是不会占用训练时间的，一般在熄灯后进行，有时候能干到凌晨三点。第二天早上还要提前起床抢跑道，所以我们的休息时间所剩无几。而那个时候的我睡眠量出奇地大，这点睡眠时间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我经常和战友们合作，相互掩护着抽空睡一觉，地点就是工作的沙地。我惬意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睡得死沉死沉。有一次被小雨淋醒后，我诗兴大发，赋诗一首，内容如下：
　　 我于苍茫的原野
　　 欣赏熄灯前的音乐
　　 我于那音乐声中
　　 想起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有广阔的平原
　　 那里有无尽的山川
　　 那里有女孩们
　　 纯真的微笑
　　 可是现在
　　 它距我是那样遥远
　　 黄沙在空中飞扬
　　 战友们沉默不语
　　 散尽了青春的激情
　　 躺在那冰凉的沙地上
　　 我感受到了天空的第一滴雨
　　 浪漫的熄灯号终于响起
　　 于那悠扬的音乐中
　　 我仿佛听见
　　 从遥远的空间
　　 传来母亲
　　 深情的召唤
　　 后来这首诗在集训队广为流传。其实我自己知道写得很一般，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它引起了我们这一帮人的共鸣。
　　 别看集训队的生活挺辛苦，但这个时候我很满足。至少没有人再欺负我了，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
　　 集训队比较重视五公里跑，体能训练等于就是长跑训练，每天跑好几个，都是打背包跑。我还是往挎包里装哑铃片，穿着沙背心，打着绑腿。后来我的肩被磨破了，我看见背包绳上殷红的血迹，慢慢地变成酱黑色。当我第一次跑了一个第一名以后，这个位置就被我彻底霸占了，没人再能抢走这个荣誉。
　　 此外，我还发现我的内务在这里是最好的。每天我只用几分钟随便一叠，就引来无数人的啧啧称赞。这时候我会想起张勇方，但是，我说过，我不会感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