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
一
粉,且略带一份寡淡的白。这水灵灵的花朵儿在她指尖,会拥有更多招人怜爱的可能。
飘——落,飘——落……阿生,跟我念。芸香涂了丹蔻的手指轻轻放开,那朵儿就打着旋飘下阳台去了。一支,再一支。
他在她怀里,形色乖顺。只是懵懂的眼神随着她手里的花儿,慢慢向上,又滴溜溜地往下,追了芳踪而去。
怎么不念呢阿生,不会吗?她故意斜睨他,长长的睫毛下却满是温柔。
他不语,没来由地咯吱一笑,脸就埋她怀里去了。
她狠狠吻他的小耳朵,柔柔的浅发。眼泪掉下来。
第二天,她什么都没带,跟着另一个男人离开。
走得很早。他睡着了。屋外晨雾弥漫。
她走的时候,我还不会念那个词。后来他说,也可能我太贪恋她的胸脯或者颈窝,因而不愿再跟着她浪费更多时间。你不知道,我把头埋下去,就能得到一份微甜的暖。可惜就因为这份温馨太容易,所以未及长大,就永远失去了。
上海的天气并不似它本身的容貌那么丰富。
常时清冷。即便盛夏,也不过干瘪单调。
他在普云屋子里的沙发上斜躺着,一只脚支在地板上,另一只搭在对侧扶手上。
苏醒了,右手从胸口拿下来时,差点儿碰翻旁侧玻璃茶几边缘上那大杯浓茶。
昨夜在沪闵路喝醉,翻了几遍号码,最后拨给了她。其时,零点已过。
他想的是她若叫他回学校,他便跟她讲晚安,然后打个车回学校。
她却在电话里说,你不要乱走,就呆在那里,我开车过来,很快就到。
再往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老师。没应。他又大声叫了一次,张老师!
哎,我在给你熬点儿粥,桌上有茶,你先喝点醒醒酒。
我想吐,张老师。说完他坐起身来。脸色极其难看。
普云跑出厨房,他看到她穿着一件睡衣,手里拿着厨勺,头发有些乱,却很长。
她望他一眼,愣了一下,随即用勺子指指卫生间的方向。
他离开沙发时步子不稳,差点儿摔了一跤。拍拍脑袋顿了顿,疾步往卫生间去。
普云把勺子胡乱搁在茶几上,赶忙尾随到卫生间。可他关门太快,差点撞到她头。
很快传来一塌糊涂的声响。普云未离开,抬起手想敲门,又缓缓放下来。
没事吧?普云小声问。他没作声,也许没听到。里面水声夹杂着呕吐声,有些混乱。
少顷,他开了门,衬衣扣子都乱了,锁骨凛冽。说,没事。
她扶他走回来。他索性脱了鞋,像只猫那样,再次卷缩到沙发里。脸色有所好转。只是太苍白。
她把厨勺拿回,端了粥来,边擦着桌上米汁儿痕迹边舀起半瓷勺轻轻吹着。然后凑到他唇边。
他说,我不太吃得下。她笑笑,很温存,说,要吃一点,不然空着胃不好,啊。他吃了一口。喉结动了一下。
有了些许气力,已经可以自己半躺在沙发舀着吃。下巴底下她帮他放了一方毛巾,有少许“奴嘉”洗发露的味道。因他也用过,所以熟悉。
我昨晚没吐你车上吧。他边缓缓下咽食物边问。
这粥,敢情滋味儿够好。里面有少许红枣跟碎玉米粒儿,进了嘴,清甜温润的感受。
她依然穿着睡衣,捋了捋披散一肩的黑发说,吃着东西怎么说起这个,没有。
我怎么在沙发上,你应该让我睡床。他吃得起劲,可声气还是显得无力,说,然后你睡沙发。
还好意思提不是,胃暖了有劲儿了?普云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细眉微微皱了皱,心想这茶泡老了,说,好不容易把你拖进屋扔床上,你就开始骂人了。
这怎么可能!我说什么了?!
你说让我滚出去,还让把门关上。
结果你就把我扔这了?说完他笑得呛到了,一阵咳嗽。普云赶紧坐到沙发沿儿上,轻轻给他拍背,说,我自己的床,让你睡就不错了,你还赶人走。
他沉默了下,拉了她的手,抬起头说,谢谢你,普云。她定定看他,眼里掠过一丝无奈,抽了手将他嘴边儿的饭粒儿揩去说,算了,习惯了,下午的课你就不要去了,去了你也不好好听的。
你就呆在这里好好休息。我要先回学校准备,下午讲晏殊词,课比较庞杂。我回来后再带你出去吃饭。中午饿了冰箱里有东西自己找着吃。嫌凉的,微波炉里自己热热。
普云在房间里换衣服。话儿从虚掩的门那传出来。不一会儿,走出来,头发用一根“谭木匠”的纂子别成越南髻,上身浅粉锦花儿短棉衬,下边儿普通齐膝白裙。
她开门,他调皮道,那么快出门,脸上不抹点儿什么?
她理都不理他,门口换了鞋才说,尹少爷,就凭奴家这张脸,你觉得有那个必要么?
门关了。他拉开落地窗帘,阳光瞬间摔进屋里落到地面上,一片粉碎。
二
带芸香走的,是镇上另一个凌姓男人。
尹福不抽烟,不喝酒。不赌,更不嫖。
他也不必去嫖。男人如果忠贞,缘由大抵有二,要么心灰意冷,要么所得最佳。
芸香是从闸北嫁到长宁来的。生得一点儿都上海,有人说她像成都姑娘。个子不高,然面容精致。这副肉身,上海漂亮女人有的,她都有;而她有的,她们没有。
但是,芸香活得很上海。喜欢旗袍,穿给尹福看,尹福看了,没更多的话只傻傻地笑,她多次因此无趣地换下后出门闲逛。她还喜欢丹寇,幸而皮囊上佳,那抹红,无论沾了指还是附了唇,竟也都不觉突兀,反倒令人倾倒。当然,她喜欢的还有很多,可惜身边人,并不知晓。
尹福喜欢把一个苹果用水冲一冲就放嘴里啃。芸香却喜欢削了皮,裁成块儿,用竹签子戳了,一块儿一块儿慢慢嚼。
尹福喜欢随手把白菜用手拧成两段就放锅里炒。而芸香喜欢专挑长短差不多的,再切成均段儿来炒。
芸香跟那男人第一次在外滩紧紧相拥的时候,尹福也在教他儿子说话,那时,他还更小。尹福指着门口的小黑说,狗狗,阿生,那叫狗狗。尹天生未满一岁,舞着双手,咿咿呀呀。就像静安寺里的晨祈。
父亲说那个人酒量很好,镇里出了名儿的。大家都叫他凌老二,还见他进过镇口的窑子……可她还是跟着他走了。他说,那男人我已经没有印象,父亲说起时,多数时候还是挺平静的。但偶尔会哭泣起来,我对此没有办法。我也不知掉为什么,心里居然是麻木的。就这样看着他哭。身上穿着的那件,父亲跟我说过,是她买给他的衬衣,随着他的啜泣声,领口一抖一抖的,已经陈旧,并且泛黄。
敏贞打电话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他在普云那张大床靠里的位置睡得正香。
拿着电话,睡眼惺忪,听着电话里车水马龙的声响。房间里暗香浮动,感觉枕头下边有个物体,探手摸出来,是一盒固体香。已经快要挥发殆尽,只剩下残存浅绿物质在盒底。
你在哪里。敏贞好像在嚼东西,口齿不清。
你呢?他懒懒地问一句。
今天长腿妹儿来找我,我们正在找地方停车,是浦东这边。敏贞说,你快过来,明天周末你又没课,今晚一起聚聚。
敏贞说的长腿妹叫阿长。是她新认识不久的朋友,个儿高,生得不及敏贞,却也算漂亮。其实敏贞的个子跟阿长差不多高,腿也长,不过是自己讲话总没个正形罢了。她俩还有个巧处,额上都有颗红痣,只是较眉心稍稍偏了点儿。敏贞生得像陈嘉上不同版本《画皮》里小唯的综合体。他第一次这么说时,敏贞淡淡一笑。他以为敏贞会开心地问他,是不是噢,真的么?可她没有。
有什么内容没?他摆弄着普云先前换下后叠在床边的睡衣上几缕花边儿有气无力地问。
你他妈是不是还在睡觉啊!你管什么内容,今天我请客,大概先去喝酒吧,要不直接去KTV里喝。
我昨晚刚喝过,喝多了。他想了想又说,也好吧,我到了海大正门那儿再打电话。
远着呢,我们不在那边儿。
没办法,我只找得到那里。
一见面敏贞就揪着他衣领往下拽,凑他下巴底下说,失恋了还是怎么的,妈的还喝白酒,现在都还有味儿。
他甩开她,对阿长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打招呼。
他们上次见过,是阿长请敏贞,还有几个陌生男人,他们是阿长朋友。敏贞想都没想就把他拖了出来,让他挡酒。那天不是周末,且刚好有课。可他还是翘课出来了。因为那是普云的课。
结果,最后还成了敏贞拼命帮他挡。那几个男人深藏不露,阿长又不会喝酒,他跟敏贞理所当然就成了目标。
那天结束后,阿长说送敏贞,敏贞让阿长先自己回去。她要跟他走走。她对阿长说,我没事。
阿长一走她就把手伸进他衣兜里,打趣说,阿生,带我回你宿舍敢不敢。
他不做声,一只手搂着她肩,另手紧紧拽住她胳膊,怕她跌倒。
你他妈敢不敢?姑奶奶问你呢!她像是生气了,也可能真喝醉了。
他说,得赶快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你喝醉了。
最后去开了个房间。她躺下,他给她脱鞋子时她就一脚将他踹地上。然后哈哈大笑。
他站起来,拍拍胸口脚印轻声说,你不要发疯了,脱了鞋好好休息。
她说,那你呢。他想了想说,我守着你吧。
她说,谁他妈要你守啊,滚,滚回学校去。
他不理她,去给他倒了杯水,又将毛巾打湿来给她擦脸。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醉眼迷离,说,我没醉,阿生,你回去吧。
他有些恼火了,说,我他妈又不做什么,你哪次喝醉了不发疯,你以为我想呆在这。
她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在小声哭泣。
阿长提议说,要不就去东晶湾吧,我去过,还不错,也不远。
敏贞说,行,反正今天你们想怎么玩你俩自己做主,我给钱。
敏贞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三个小时,一直是她在那儿把麦,并自斟自饮。
阿长可能因为是人少的缘故,也喝了一点儿。而他没喝。
他本来也可以将就喝一点儿,可发现敏贞今晚不对劲一直在那儿喝,他便不敢喝了。他预感她要喝醉,要那样,没他可不行。
快结束的时候,他电话响了。可人上厕所去了。
阿长看了看闪烁不停的电话,又看看敏贞。敏贞喝了一口啤酒,扔了话筒对阿长说,给我。阿长就迟疑着把他电话递给她。她并没马上接,端详了下屏幕,说,呀,张老师……哈哈,还是这首死铃声,也不知道换换。
接通了,她说,喂……
声音故意阴阳怪气的。然后那边儿就挂了。
阿长听着那铃声也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敏贞知道,那是《温柔的背后》里面,江成云初遇眉虹时弹的那首钢琴曲。
结束了出来,敏贞居然没喝醉。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阿长说,我今天还有点事,要先回去。敏贞竟也没丁点儿挽留的意思,说,那好,下次得把你那几个哥们儿叫出来,上次他们欺负阿生,姑奶奶要报仇。
她跟他找了个尽量安静的地儿,有个混凝土做的概念雕塑,她们坐在上边,悬空着腿,晃来晃去。
敏贞长长呼了一口酒气,说,阿生。
他看看她,说,是不是觉得口干,要不要喝水,我去买。
不,不要走,就好好坐我旁边。她本能地扯了扯他衣角说,我不会再赶你走,上次赶你走,你不会生我气吧?
他笑笑说,还不知道你呀,喝醉了脾气就是不好,还在长宁上中学那会儿,你喝醉了连男生都敢打。
她也笑笑,淡淡的,说,其实我从来就没醉过,你信么?
看看他,再看看不远处五彩刺眼的霓虹,说,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你就是碰我,我也不会怪你。又弹弹他脸说,而且你生得那么好看,比我那些死鬼顾客好多了,哈。说完,大笑了一声,又很快黯淡下来。只是我已经不能让你碰了,你明白的;而赶你走,我是怕我会碰你,这个你未必明白,现在的我,毕竟随便惯了。
对了,你知道阿长是谁么。敏贞突然问道。
她不是你朋友么?他有些奇怪。朋友?呵呵,她怎么会是我朋友,我倒希望她是我朋友,可惜,她不是。算了,以后告诉你她是谁。
噢。他被她搞得有些莫名,只得应一声。
敏贞又问,她好看么。
好看。
跟我比起来呢。
你好看。
哈哈。她这下笑得开开心心的,兜里搜出两个电话,拿了一个说,给你,刚出来之前有个张老师打电话给你。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学校吧。
要不要我送你。敏贞抬手拍拍他脑袋说,不用,你慢点,我没事。
他们跳下来,轻轻拥抱,然后告别。
三
尹福学会了喝酒。
芸香离开的第十个年头,他给尹天生做了一顿好饭,静静坐在桌旁看他吃完,目送他回了学校,然后整整喝了一瓶白酒。
结果求死不成,反倒从此离不开酒了。
一日三餐,顿顿有酒。好在他喝醉了就去睡,尽管有时还没摸到床上就开始哭;又好在他连哭都是弱声弱气的,倒也不会惊动邻里。
尹天生劝过他。他也不过就是笑笑,继续喝他的。
倒也好。从此,也不会觉得太过寂寞了。
有些男人生来就是劳苦而寂寞的动物。而解救寂寞的方式无非三种:女人,酒,哭。
他丢了个最有用的,老天还算有眼,给了他留了另外两个方式。
其实换个方式想想,酒,怕是要好过女人太多的。即便喝死了,男人也死得明明白白。不像女人,掏了你的心,碎了你的肝,你还在无比怀念,生不如死。
有邻居老大姐觉得他造孽。
要么亲自跑屋子里来跟他说,阿福啊,莫要再喝了吧,再喝,怕是身子受不住的喔,走了,也就走了嘛,不是还有个听话儿子嘛。
结果不说还好,说着说着他就掉眼泪了。
要么,做了好吃的,瞅到他在屋里,就端一大碗到门前,使劲儿敲敲然后放下走了。
他走出门来,望着忙忙叨叨走掉的人,默不作声木讷地端了进去。
父亲这一喝就是十年。其实我很怕他会喝出事儿来,虽然目前还没什么异常迹象。他说,但我无法阻止,也不敢。我可以把酒藏了或者直接强迫他不要喝。但是,我担心他会因此活得更糟。我看着他一天天老去,心中自是有诸多伤感,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甚至在想,我将来,跟他到底有什么分别。我也不怪她,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去怪。只依稀记得,曾经,她很漂亮并且温暖。如此而已。
“有些男人生来就是劳苦而寂寞的动物。而解救寂寞的方式无非三种:女人,酒,哭。”
“不回学校跑我这来做什么。普云开了门转身说。再回身,他就不见了。她追出来时他已经到了电梯门口,她说,站住,回来。
他坐到沙发上,不说话。”此处情节几番起伏,竟然只有寥寥数语几十字,叙事,情境,一样不缺,但觉丰满。
“自己一杯,浇这花儿一杯,头顶月光倾城。”
类似《阿飞正传》影片一样的意境情怀。更喜欢芸香和尹福的故事片段。敏贞角色与其他诸多相比,略平。普云生动,张老师和我,似母情怀,曾经依恋,终是飘落。我和敏贞曾是局部的同道中人,童年时与你一双双走在阡陌上。世上所有的因果,都是这么。
就用这旧话贺你吧,明月。
能自然而然写出《南城》这样的文字,如你所言,的确是需要文字的禀赋。我一直相信,中国文字、汉语言本身,是具备独特美感的,你的文字,算是一个例证。
今天挑了个心情平静的时间又来看了看,顺便看完了各种评价。关于人物,我不想说太多废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表象的存在或者内里的含义,走得近便懂得,站得远也就不明白了。
关于这篇小说,感觉对文字的表达方式要比对这个故事来得深刻。就跟最初看你的文时一样,第一感觉会觉得你读过很多书,会写很漂亮的文字。各种表达方式,各种技巧,极少能见到有人比你写更得好。
只是,我总觉得看故事的时候像是少了什么。(当然,其实我并没有看很多篇,或许有点以偏概全)说到这里,感觉自己有些描述不清自己的感受。故事塑造和人物设定都花了很多心思,然而却总觉得看不见你的感情,也许是你在写的时候站得太远,看得太透彻,所以会觉得你把自己隔离在故事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