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意气风发的刘炜华没有开伙，随便吃了份盒饭，就到附近的“天瑶”洗头房理发。昨天因为要陪朋友买东西，误了“树立形象”的大事，早上草草用梳子蘸水梳了两下就去新单位报到去了。这会儿忙忙的来剪头修发，一心要给同事们一个良好的印象。
　　 他用余光注意到沙发最那边一个女孩子偷偷瞥了他好几次。他自小就得异性们青睐，为这个初中时没少被同班的男生找岔子打，直到高三那年他突然窜到一米七九时为止。单以五官而论，他应该说是长得太甜净了些，幸得那方方的下巴和高大的身材硬化了他过于清秀的眉眼，使他在气质上刚柔并济，险险的同“漂亮”二字擦肩而过。他对躲躲闪闪的爱慕眼光早已司空见惯，这时便笑了一笑，算是向那女孩子打招呼。倒不是存心招惹，只是感谢她对他外貌的含蓄认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女孩竟径直走了过来，坐下落落大方的道：“先生贵姓？”
　　 刘炜华料不到对方如此直率，顿了一顿方道：“我姓刘。”双方客套了几句，女孩主动告诉他她叫尹婷，他也对她说了他是刚到报社做记者。交谈得渐渐有点深入了，偏这时剪头的小姐娇滴滴的道：“轮到您了。”在“咔嚓咔嚓”的剪刀撞击声中，在无数细碎的下落的头发茬子里，他陷入了一种半睡眠状态。大多数顾客在这时候都喜欢闭着眼打盹，其实也是为了防着头发掉到眼睛里，但是像刘炜华今天这样当真沉浸在睡意里还顺便做了个梦的肯定少有。他这梦也是就近取材，是梦到和那个刚认识的美丽的女孩子一递一句地聊天。在梦里他把父亲母亲的关怀，乡下生活的寒苦，大学时代的拮据和新找到的工作以及今后报答父母，接他们进城过好日子的打算一样一样详细说给她听。她只是格格地笑，笑出很好看的两个酒窝，却一句话也不说。等做好发型，掸净头发，睁眼看时，她已经不见了。
　　 第二次见到尹婷竟是在报社，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尤其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还与他做了同事。这晚刘炜华便做东请尹婷上咖啡厅小坐，另外又邀了经济部的卢兆平和梁艳。
　　 起初四个人谈得不着边际，后来刘炜华请吧台“换个不太吵的曲子”，于是换上了萨克斯风，第一首就是加长版的《茉莉花》。音乐一变，谈话的气氛也变了，先前的拘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亲昵。四人慢慢进入到了推心置腹的阶段，那梁艳还一个劲儿揭旁人的隐私道：“最讨厌是那个小黎，自恃有几分姿色，专在蒋至面前说别人坏话，隔三岔五，有意无意，不说她就嘴痒。有朋友在我这儿坐了五分钟，她告诉蒋至说坐了两个小时，还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人死后该下拔舌地狱，下辈子变个哑巴……”可是刘炜华与尹婷却像是有默契似的，对他们曾经在“天瑶”有过一面之缘的事绝口不提，唯其因为嘴上不说，心里分外感到隐秘的快乐。这一层卢兆平和梁艳都没有察觉。说到如今的人们越来越俗时，刘炜华陡然想起他的一个朋友，便向卢兆平笑道：“周恕这人不晓得你认不认识？他顶反对俗气的东西了。我以前那么多朋友当中，就数他最特别。”卢兆平笑道：“特别到什么程度？”他原是开个玩笑，不料刘炜华一本正经答道：“特别到让人发指的程度。”卢兆平正喝了一口咖啡，一听之下，险些儿给呛着了，笑道：“你这算是什么形容？”刘炜华也笑了，道：“我想不出该怎么说他，他是要慢慢的处才品得出味道的人。”尹婷夹了一块方糖到矮脚杯里，边用点银雕花小茶匙搅拌边道：“幸亏人家是男的，不然，恐怕死乞白咧的也被你追上了。”刘炜华微笑道：“话里仿佛有三分酸味。”尹婷瞪了他一眼，随即掌不住笑了，欲待还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红，笑吟吟的却不曾出声。灯光下她的欲语还休别有一番系人心处，刘炜华瞧着忍不住心中一动。梁艳咳嗽一声道：“要眉来眼去也挑挑时候，真当我们是透明的啦？”刘炜华一笑不语，尹婷威胁说要把小茶匙扔到梁艳新做的衣服上去。两人笑成一团。
　　 卢兆平看着她俩道：“我有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当记者实在太累。”刘炜华道：“那你当初为什么选了这一行？”卢兆平摇了摇头道：“从前总以为记者是最有挑战性的职业，要跟那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打交道，东奔西跑，有趣又刺激。干了这行之后才知道也不尽然。头几个月过去，一切适应之后，原来新鲜的也见怪不怪了，原来刺激的也日趋麻木了，再加上报社内部有些事情——就比如和我们蒋主任相处，我来了这么久了，始终就学不会。我做什么他都不入眼。顶头上司不喜欢你，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吗——剩下来的感觉只是累。”经济部副主任蒋至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身高体健，肌肉发达得恐怖，完全不像报社重要部门的头脑，倒像是会满场撞人的橄榄球运动员。那一圈过于茂盛的络腮胡子，又使他近似于美国西部片里强抢女主角的恶棍。刘炜华对这人印象也不甚佳，只是他生性随和，轻易不愿褒贬人，想了一想便道：“怕是你太悲观了吧？至少我们不是机关党报，用不着那么正经严肃。再说待遇也还不坏，我能进得来，老实说我是很高兴。”卢兆平掏出根烟来点上，又敬刘炜华，刘炜华示意不抽，卢兆平便自己喷云吐雾了一会道：“那是你太乐观了，做长了你就明白了。工作主要是为了证明自己，工资奖金大面子上说得过去就是，我这人有点重名不重利，不知道你可懂我的意思？”梁艳忽道：“说了多少次了，别在公共场所抽烟，怎么这么没记性？”一伸手摘掉了卢兆平嘴里的大半截烟头，扔到墙角的墨绿色塑料小垃圾筒里。刘炜华一怔，与对面的尹婷交换了下眼神，两人都若有所悟的笑了。“有的人下半辈子有人管了。不过也无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刘炜华笑嘻嘻的说。“那又怎么样？”梁艳直通通的道：“那是他的荣幸。你也别在一边说风凉话儿，将来不愁没厉害的来治你。尹婷，哦？”尹婷红了脸道：“这人真是，凭白的又饶上我做什么？可许你们几个都有了先生太太，生了儿子女儿，我还独身一个人呢？”
　　 二
　　 周一尹婷没来上班，刘炜华打她的Call机她也不回。大家觉得奇怪，便按她平日说的住址摸上门去。梁艳敲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无精打彩的问：“谁呀？”梁艳道：“以刘帅哥为首的慰问团。大白天的你关门上锁干嘛？”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尹婷懒懒做个手势要他们进来，关上门又坐回被窝里去。
　　 同样是单人宿舍，尹婷的这一间布置得花团锦簇：窗帘用的是桔黄色，床单被套是一种说不出名称的也近似于桔黄的颜色。花瓶里插着艳丽的玫瑰。浅粉色条纹的桌布上，款款的纹路像轻柔的水流，在这上面吃饭，恐怕随时会有怕碗掉进水里的担忧。椅子、煤气灶、电饭锅里各得其所，一个精致小巧的衣架子旁边是21寸彩电，门左还有鞋架。不知怎么一来，这些琐碎普通的物件就显得和谐华美，具有了整体感。若说美中不足，就只有一宗：缺少家的温馨，各方面太像个小型宾馆了。刘炜华看着不由得羡慕，心想女人这方面是有种天生的才能，确实不是他这大男人比得上的。他也租了一间单间，只是难得收拾，乍一看像80年代初的招待所宿舍，而且还没人家干净。
　　 梁艳看着尹婷道：“你怎么了，这么病歪歪的？”尹婷道：“也不知道这病是怎么起的，半夜里就觉得头疼，早上索性疼得不能下床。我挨着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吃了两口粥，全吐出来了。我就到房东那里借了电话，跟蒋主任请了一天假。”她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显出病态的红晕。梁艳凑上去用额头碰碰尹婷的额头道：“有点发低烧的样子。你也别半坐着了，赶快躺下去歇歇。”说着让尹婷睡倒了，又替她塞了塞被角。
　　 卢兆平笑道：“早知道买束鲜花来了。当然啦，就算真要买，也轮不到我们。”刘炜华正给尹婷倒水喝，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把茶杯递给梁艳，要她喂给尹婷。尹婷本来正向卢兆平道：“你就别笑我了吧，也不瞧瞧我成了什么样儿了！”见梁艳真要给她喂茶，忙又笑道：“何至于到这个地步。梁艳你别忙了，我自己来。”接过杯子喝了半杯，仍旧由梁艳放回桌上。卢兆平抬腕看看手表道：“不打扰你休息了，我上午还有个事，你们俩也快回去吧，不然被蒋至撞破了，又是一场气。”刘炜华微笑道：“你们先走，我帮她到附近茶炉子那儿充两瓶茶来。”尹婷闭目养神了片刻，这时忽然睁开眼来向他一望，颊上的红更深了一层，然而这一次跟发烧无关了。卢兆平道：“那我们先走了。”和梁艳一道走出门去，反手带上了门。
　　 室内静了半晌，尹婷道：“你不是去充茶的么？”她说话向来带有几分娇柔，今天因为生了病，嗓子稍有点沙，更增了几分清凄的韵致。刘炜华笑了笑道：“等你喝完了再充，也是一样。”尹婷微微撇起上唇道：“滑头！”刘炜华笑道：“哦？我特意找借口留下来陪你，倒不好了？”顿了一顿道：“其实我也有病，已经害了一个多星期了。”尹婷奇道：“真的？什么病？”刘炜华将坐的椅子向床边挪了挪，低声道：“相思病。”尹婷瞟了他一眼，也低声咕哝道：“我看你是神经病。”说着不禁“噗嗤”一笑。刘炜华也带了笑意娓娓的道：“我想我们真是有缘的。先到同一家去剪头，又到一起工作。你细想想就晓得有多么巧——早一脚或者迟一脚，我们都有可能不认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尹婷这个人——不能想，一想就害怕，太侥幸了！”尹婷笑道：“那我们到底算谁追谁的？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先生贵姓？’那可是我主动跟你说的。但是那天我可没有过别的心思。”刘炜华道：“是谁主动有什么要紧？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嘛。”尹婷轻哼一声笑道：“那我不干。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没人要了，只好朝你自我推销。”刘炜华道：“你来精神了是不是？说得没完没了！”凝视着尹婷的面庞，慢慢俯下身去。尹婷将头一偏道：“别闹，我还病着，当心传染给你。”说得虽然振振有词，但胸口起伏，呼吸渐急，语气已相当的不平稳。刘炜华隔着被子按住她道：“我今天来的时候就有点感冒，以毒攻毒，应该不打紧。”尹婷虽笑骂他胡说八道，也就不怎么太抗拒了。她于沉醉中仍在担心刘炜华会得寸进尺，但他只是吻了她，就起身倒茶给她喝。她看着他的侧影，不知说什么才好。
　　 隔天尹婷正常上班，刘炜华正在她办公室里玩，有人敲了两下本就开着的门道：“请问刘炜华在哪间办公室？”按说这人既这么懂礼节，该是个十分谦逊和蔼的人物才是，岂知尹婷一抬头便见到一张令人很不愉快的脸来。这人二十几岁年纪，白净斯文，衣冠整齐，神情中却带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带着份冷淡的傲慢，看人时目光牢牢盯住对方头顶，仿佛别人五官生得如何，他根本不感兴趣似的。尹婷几年来见识过的人就多了，形形色色都有，这么让她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的倒还是第一个。忽听刘炜华招呼道：“咦，是周恕嘛，走，到我办公室坐。”尹婷这就想起来了，是刘炜华在咖啡厅里提过的那个“反对俗气”的“特别到令人发指”的人。
　　 刘炜华带周恕到自己那儿坐下。周恕向四周打量着道：“条件倒还不错，你这份工作总算是找对了。”刘炜华道：“好什么？哪像你，是吃机关饭的，铁饭碗捧在手里，导弹都打不碎。”周恕毫无表情的脸上至此才现出一点笑意，道：“机关改制，城建局不可能不受影响。我资历又浅，脾气又不招人待见，又讨厌逢迎拍马拉拢同事，随时都会给精减了，你难道又不知道？”刘炜华笑道：“也是，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事也说不定，国家又正减负，钢饭碗也不见得牢靠。对了，有什么要我效劳的没有？”周恕冷冷的道：“我是替我们那个副科长跑腿来的。他写了篇关于拆迁整顿的消息，想出个小风头，知道走正途绝对发表不了，偏偏局里从上到下没一个在你们报社有熟人的，听说我有朋友在这儿当见习记者，就派我来走后门。”说着将那则消息的清样递给刘炜华。刘炜华浏览了一下道：“我在这儿屁股还没坐热，只能想办法到领导那儿打打边鼓，成不成可不敢打包票。”周恕道：“我们副科长那点儿文字功夫，跟小学五年级学生的优秀作文差不多。我无所谓，你看能用就用，不能用拉倒，我随你们，横竖也不关我事。”十点过十分的样子，周恕站起来道：“我先走了，回去迟了，不定有些人以为我路过哪儿玩去了。”
　　 周恕前脚刚走，尹婷后脚从隔壁溜了过来，道：“办公室的薄墙不隔音，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六、七成。”刘炜华笑笑道：“没在背后讲你坏话吧？”尹婷道：“你这个朋友倒真有意思，我以前还从来没碰到过他这一类型的人。”刘炜华把左右手交叉着在额前搭起一个凉蓬，从底下望着尹婷笑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以前见过各种各样许许多多的人，历经沧桑似的。照你的年纪，该是从学校毕业不久，你哪来那么多机会接触那么些人？”尹婷愣了愣嗔道：“嗳哟，拿出男朋友的款儿来啦，我才不睬你哪！”过了一会儿，却又自己说道：“我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说，学校里的人，老师呀，同学呀，也有几等几样的，性格各不相同，我可还从没发现过周恕那样的——也没见你这种男人，抓着人家一句话就罗里罗嗦问个不停。”说到最后，脸上虽仍含着笑，神色间已经带出了几分愠怒来。